第45章
陆惊风当然不怕, 这几年从万人捧臭脚的云端跌进无人问津的沟渠,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落差,也释怀了当初被满脸无光地从一线请退。他守着不复当年的天字一号缉灵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沟渠里找乐子,赚钱养鸟还房贷,一毛钱掰成两半儿地花,为了维持生活基本的体面而忙得不亦乐乎。
绝招不好使, 他就另外去钻研阵法和符篆;意难平,他就没事儿给自己灌灌鸡汤,以期修炼出铜墙铁壁般的心理素质;偶尔不痛快了, 就偷偷去缅怀一下速度带来的刺激和激情;人生目标也相应做出些细微的调整,从追求所向披靡,为门派博名添光,到甭管怎么样, 能保命就行。
有时候,深夜拥被冷静地想想, 他甚至觉得目前这种鸵鸟状态很舒坦,充实还没啥压力,为了一些大人物看不上的“小事”而奔波,更脚踏实地, 好像也更适合他。
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颓丧和不思进取了。
规律稳定的生活会逐渐消磨斗志,蚕食野心,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 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陆惊风曾经那么意气风发,不落窠臼,大言不惭举世皆醉我独醒,被迫沉淀着沉淀着,时间一长也不免落俗,沉淀出安于现状的劣根性来,这会儿再想让他从沟渠里浮起来,扶摇直上万里青天,反而不自在。
“师父,我已经着手物色资质上乘的孩子,打算把火种传下去。”
一进屋,还没等陆焱清把口里的茶水咽进去,陆惊风蠕动嘴皮子,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用大白话翻译过来,这就是撂挑子不干的意思。
焚灵业火自上古时期流传至今,以至阳男体为炉鼎,永生不熄。业火火种一次只认一只炉鼎,一人一生也只能请一回火种。陆焱清将火种授予陆惊风,就再也不能收回,同理,火种一旦出了陆惊风的身体,也就永远失之交臂。
“我全身经脉瘀滞,火种留在我体内一日,就一日被压制埋没。门派无法在我这儿发扬光大,是时候找个接手的了。”
“说的什么屁话!”陆焱清踏破铁鞋,总算找着了整治业火的方法,不争气的徒弟听都没听就说不干?气得他猛地一杵拐杖,直接把林天罡家的瓷砖地戳了个洞,“你敢给我打退堂鼓试试!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养老了?!”
林观主被老头子的暴喝唬得虎躯一震,手中茶杯抖了抖,心疼地瞄了一眼自家裂开的地,开口先劝:“道长别动气,年轻人心性不定不是常有的事么?他今天这么想,明儿个指不定又那么想了,您先说说是什么法子,需要林某人怎么个帮法?方法要是可行,小风可能转头就回心转意了,他这不是时间长了有点灰心嘛。”
陆惊风闷头不讲话,林谙站在旁边默默陪着,忽而就伸手捋了捋他的后背,意味不明。陆惊风就扭头看了他一眼,意外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愣了一下,轻而缓地眨了眨眼。
客厅的动静引来了茅楹和苏媛,两人看到陆焱清皆惊呼了一声。
“哟,拉郎配的回来啦?”茅楹嘀咕一声,第一时间去看她风哥,陆惊风没接收到她揶揄的目光,默默离林谙远了一点。
“陆叔,刚还说到你来着,今天可是刮了仙风了。”林氏夫妻两,苏媛跟陆焱清的交情更深,还没出闺阁的时候跟着一起去海外冒过几回险,也算忘年交。
老头子在气头上六亲不认,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气氛明显就不大对,林天罡给内人使了个眼色,苏媛精明识大体,热情地拉着茅楹上了楼。
厅里老中青四个大男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率先打破寂静的,是最年轻的林谙,他拉着陆惊风坐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焱清道长,小辈见识浅,有个疑问。既然惊风的问题是全身经脉瘀滞,那重新疏通不就行了吗?据我所知这并不难,只要寻两位高手直接倾灌法力、冲开穴位即可,何以费心这么多年?”
“疏通经络当然不难。”陆焱清的目光穿透老花镜,落在这个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身上,咂咂嘴,胸中郁结着火气就容易口干舌燥,于是又端起茶杯润嗓子。
一副说来话长懒于解释的样子。
陆惊风十指交叉置于膝盖上,接过话茬,“对于普通人来说不难,但对我来说就是难如登天。由于经脉通行不畅,我体内游走的业火早就左冲右突,另谋出路,此刻逆行四蹿,已然重新固定了方向和体系。这时候要是暴力打通,不可避免会跟业火对冲抗衡,业火能量巨大,破坏力惊人,结果只会是我爆体而亡,业火冲破炉鼎,就此熄灭。”
“的确是麻烦事。”林天罡歪着身子,捋捋长胡须,“不好硬来。”
林谙蹙眉,食指中指并拢撑着太阳穴,沉思了一会儿,“那……可不可以先把流窜的业火先集中到某处,等疏通完经脉再给放回来?”
“火种不能离开我的身体。”陆惊风提醒。
“那就集中在身体某处。”林谙很有些急智,双手一摊,“我看脑袋就不错,这器官反正你也不怎么用,烧坏了也没事。”
“……”陆惊风瞪了他一眼,长辈面前不好跟他一般见识,心想:这哪来的嘴上不把门儿的神经病。
陆焱清却老眼一亮,投来赞许的目光:“聪明!老道我琢磨了这么久的事儿,居然被小友一语道破!早知如此,早两年我就该过来与你聊上一聊,何必走那么多冤枉路!”
陆惊风:“?”这两人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
脑回路一对上,两神经病一拍即合,林谙显得比陆惊风还积极:“具体怎么实施?”
“引流。”陆焱清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如何引?”
“头顶百会穴,手足三阳、任督二脉汇聚之地,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业火自发行至百会穴,然后再动手疏通全身经脉。”
林天罡奇了,“要怎么让它自己跑去百会穴?这火还听得懂人话?”
陆焱清咳嗽一声,得意地挑眉,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被黑白方格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手帕外又层层叠叠裹着镇压符纸,他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慢慢展开。
“我在陕西青木川待了近三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好家伙,为了搞到它们,老道我差点折了半条命。”
闻言,陆惊风交叉的十指紧了紧,绷起嘴唇。
陆焱清向来没心没肺,不爱斤斤计较,也不爱显摆叫屈,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的艰辛和凶险不言而喻。
符揭了,帕子打开,露出里面被一根红绳扎成一堆的七根玄铁,铁钉根根小拇指那么长,即使被层层镇压,周身依旧环绕着丝丝落落的黑气。室内的温度一下子低了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