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千峰万仞
黑夜中,李景珑从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走出, 背着智慧剑, 躬身如猎豹般敏捷地奔过溪流。
远处孤峰上红云爆发,伴随隐隐雷声。
李景珑借着夜色,先是望向东面山巅, 那是上回鸿俊带他攀爬之处, 也是曜金宫所在的山脉。
太阳下山, 太行山入夜, 百鸟归巢,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 不知有多少张牙舞爪的怪物藏身黑暗之中。李景珑屏息静听, 辨认风声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断接近山峦。
鸿俊用过的钩索还在李景珑身上,爬上曜金宫时, 曾被他收了起来。
黑夜里, 他仰头望向万仞高山,深吸一口气, 这恰好是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应当没有鸟儿注意到自己……
……好, 动手!
他将钩索旋了几圈,凭借记忆, 将它甩上高处,一声轻响,挂上了一棵树,李景珑飞快地攀爬而上。
曜金宫主殿前。
“他吸入了不少天地戾气。”青雄疲惫地躺在台阶上, 重明站在他身后,以药酒从高处浇下,浇上他浑身伤口,青雄忍着痛,望向重明。
“若听我的,”重明冷淡地说,“当初不派他下山,便不会有今日。”
青雄苦笑。
重明将酒罐扔在台阶上,罐子摔得粉碎。
“还需等多久?”重明又道。
“明天天亮。”青雄答道,“我再封一次,这次应当能封住了。”
重明走到殿内榻畔,双手将鸿俊抱起来,抱在身前,转身往主殿去。
鸿俊的睡容十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明抱着他,穿过主殿,来到殿外的那棵梧桐树前,将他轻轻放在树下。
他背靠梧桐树,沉默地望向天际,鸿俊则躺在一旁,脚踝上的链子拴在了重明的手腕上。
明月朗照,云海银光滚滚,太行千万峰峦,如海中孤岛林立。
“爹,你在看什么?”
“太阳。”
“还没升起来呢。”
“快了。”重明沉声答道。
那时,小鸿俊坐在重明身畔,看着东天鱼肚白渐显,夜半他做了个梦,醒了,四处找重明,便找到了平台上。
在他的记忆里,重明总是沉默地坐着,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出神。他也曾摸过重明身上的刺青疤痕,问是哪儿来的,重明只回答是蛇咬的。
“爹,你在看什么?”小鸿俊跑过平台,从柱子后探出头,好奇问道。
“月亮。”
“爹,我可以去人间吗?”
“不行。”
“青雄说他愿意带我……”
那是小鸿俊见重明发怒最狠的一次,他只不过问了一句,重明便与青雄一场大吵,最后青雄飞走了,留下小鸿俊还呆呆地等着。过后重明竟是残忍得一句话也不与他说,足足过了三个月,小鸿俊的道歉才得到了回应。
从此他再也不敢在重明面前提起“人间”,只能望眼欲穿地等青雄来看他,幸而后头重明渐渐地不再发怒,反而朝他说:
“雏鸟离巢,天经地义,但世上之事,万难两全,想去人间可以,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爹,你看,我救了条鱼……”
“给我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爹!我会好好养它的!”鸿俊长大了不少,少年眉目越来越像孔宣,鲤鱼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说:“恩公,我看还是算了……”
“别怕。”鸿俊转头朝鲤鱼妖说,“我爹只是看起来凶。”
重明:“……”
“选你的红尘,还是选我?”
“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选……”
重明却已竖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带上的长翎一划。
一声焚烧响,腰带裂为两半,重明侧身朝着悬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轰然照耀了夜幕,抖开翅膀,化作一只光芒万丈的烈炎真凤,鸣叫声响彻群山,拍打翅膀,飞往天际。
“爹!”鸿俊险些冲出悬崖,却被李景珑紧紧抱住。
李景珑紧紧地抱着他,望向飞往远方的重明。
那天夜晚,鸿俊从榻畔垂下一手,李景珑便握着他的手,沉沉入睡。梦里驱魔司梧桐叶影婆娑,将灿烂的炽日切成流星般的光点,纷纷洒将下来。
“长史……”
“长史,你在做什么?”
“长史?这是什么?”
“孔鸿俊!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
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冰冷的雨淅淅沥沥从头顶坠将下来,李景珑口中咬着一截木榫,在漆黑一片的岩壁上缓慢攀爬。他不敢使用心灯,生怕横生枝节,全凭记忆,寻找崖壁上的落脚点。
“你怎么总是口不对心,这样不好……”
“不是口不对心,真的不吃!”
李景珑抬头望向山崖高处,黑暗覆盖了大地,仿佛没有尽头,他咬着木榫不住喘气,两脚险些打滑,钩索收到一半,他疲惫地贴在岩壁上,出了口长气。
阳光灿烂,他挥手甩开鸿俊,想拍他脑袋,却见鸿俊一脸茫然,嘴里塞满了糕点,拿着一块糕让他吃。李景珑既好气又好笑,既想揍他,又想把他按在巷子里,低头去亲他嘴角。
李景珑休息片刻,蹬着山岩一掠,踏上岩壁,朝着头顶不住攀爬。
鸿俊躺在池畔,微风吹来,吹起满池涟漪,他的睡容稚嫩平静,月光粼粼,如温暖的池水,覆盖了他的身躯。
“怎么都化脓了!”
两人肌肤相贴,李景珑认真地给他耳朵上药,眉目间满是心疼之色,鸿俊还笑呵呵的,侧头枕在池岸上,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李景珑,俊脸发红。
“待它自己结痂就好了。”
李景珑眉头深锁,看着鸿俊,鸿俊只是看着他笑。
世界一片黑暗,李景珑的右手不住发抖,越抖越厉害,他以左手死死按住右手,在凸起的岩石上歇了会儿。
“长史,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要拉拉扯扯,这儿是官府!成何体统?”
李景珑甩开鸿俊,快步出了官府,站在墙后,面红耳赤,哭笑不得,随口骂了句,整理武袍,匆匆往大理寺去。
剩三个时辰的路……李景珑暗自估量,那天两人一起攀爬多少拖慢了速度,拼一把,还能再快些,必须在天亮前抵达曜金宫。
他甩出钩索,往高处一勾,搭上岩壁。再爬上去时,已无处可站,便将咬着那木榫钉进岩缝,一手抓住挂着。他朝下看,一片漆黑,无法判断攀了多远,往上看,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敢再托大,只得以右手将心灯之力注入那钩索中,将钩索甩过头顶,朝高处飞去,钩索照亮了岩壁,像一盏微弱的灯。
如寒风雪夜,塞外驿站的灯火。
“你故意的!”鸿俊面红耳赤,忙去找布,拉开裤带。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