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45章

启泰城临江靠山,所在之地寒湿阴冷,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入了夜,却也未免更深露重,颇有寒意。三更天州郡官邸附近,却仍然一派灯火通明。当地的州府大人在自家府邸附庸风雅弄的那紫陌青门,千梢修竹,此时俱扎了一片白压压的帐篷,素壁跟前人声鼎沸,栖鸦是不可能了,连那自家养的狗,都怯怯地躲起来,只敢在门缝间呜咽两句。那龙吟森森,凤尾细细的修竹,被驻扎军人老实不客气地砍了来烧火,往昔只恭迎州府大人家眷绣花小鞋的青青绿草,此时俱作了战马闲暇时的口粮。那州府大人心疼得眉心直跳,却一丁点抱怨也不敢说出来,还得撑着张老脸,笑着搜刮枯肠,拐着弯夸奖:“呀,这竹子毁得好,老夫早瞧着阻碍视野,如今庭院开阔,皆是将军之功”或是:“哎呦,这草可曾太硬?马儿啃得可惯?若不惯,卑职速速吩咐人去备好草粮。”

没办法,谁让对方是领了圣旨,荫了圣恩,皇上近臣,天启朝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厉昆仑呢?带的又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京师精兵龙骑尉,据称,入龙骑尉者,皆有些来历,谁知道这满地那个烧火传令的小兵,站出来就是朝中哪门显赫的皇亲国戚?州府大人小心翼翼地溜须拍马,可弄了半天,那厉将军脸上仍如蒙了一层厚厚寒霜,看了那眼睛,直如大冷天被人从热被窝里扔到雪地上,冷得你自打哆嗦。启泰州府按说也接待了许多朝中大员,有端了架子有笑里藏刀的,可从没见这么不苟言笑,满身散着寒气的。他心里暗忖,瞧龙骑尉这等架势,伤兵不少,别是在哪吃了什么亏,回京圣上要罚的,自己还是别乱示好的好。保不定今日荣耀,他日落魄,这等事,越是亲近皇上,便越是容易遇着。他心下主意已定,便收了那些个殷勤小心,只道:“将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不叨唠将军歇息了。”

谁知却听见那脸跟人欠了他八百两没还的厉将军,忽然开口道:“等等,厉某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将军请吩咐。”

“厉某打听,此前半月,是否有一外乡少年,京城口音,驾车到过启泰。”

州府大人心想,这里南北交汇,人来人往,哪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驾车光顾,这如何去帮你打听?他心下虽不乐意,面上却恭谨地道:“该人姓甚名谁,有无形貌特征?启泰城虽不大,可人来人往,打听起来……”

“我,我并不曾见过此人,”不知是否错觉,州府大人觉得,眼神又冷又锐的厉将军,此刻显出一丝迷惘和痛楚:“只知道他大概是个少年,而且,是个太监。”

州府大人心里嗤笑,少年少年,那本就是雌雄不辨,这么去看人家是不是个太监?莫非有谁会当街脱裤子不曾?他脸上却假装吃了一惊,道:“将军,此人,莫非是宫奴窜逃?这,这可是重罪啊。”

“不是私逃,我也不确定,此人会不会误打误撞,来了启泰。你将南巡督察使厉昆仑到启泰的消息散发出去,若那认真到这里……”厉昆仑忽而哑声,似乎提到极不愿提到的事,面部表情如丧考妣,匆匆以一句:“总之就有劳大人了。”结束了对话。

州府大人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人家毕竟是顶着金字招牌的御林军,一个都得罪不起,便还是按着吩咐,将南巡督察使,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到得启泰的消息,散发了出去。他贴了官文告示,意思是有骁骑营,龙骑尉驻扎此地,平头百姓没事别去滋扰他们。

这小老百姓知道点官府动静,无外乎两个途径,一是口头传播,茶馆酒肆,街坊邻里;二是官府告示,保长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此一来,传言通常会变成谣言,加入叙述者各种相象虚构,顷刻间面目全非。比如轻车将军厉昆仑,传得是身高九尺,行若铁塔,声若洪钟,神机妙算,夜能窥天机,日能腾云遁地。可惜的是,厉昆仑处心积虑想要传递给小宝儿,可小宝儿整日里忙着伺候萧墨存起居用药,哪里有出门的机会,况且他又不识字,便是见着告示,告示也不认得他。可叹厉昆仑顶着朝中的压力,硬是在启泰城多留了七日,可想要找的那个少年,却如泥牛沉海,半点踪迹也捞不着。

这位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年轻将军,此刻却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心底那点微薄的希望,一天天冷却冰凉,沉到底了,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心痛慌乱。他那日率兵围剿凌天盟余孽,却也抱了希望寻回萧墨存。千里驰骋,忧心忡忡的只是记挂,那人身子那般羸弱,如何经得起老土跋涉,餐风露宿?皇帝将这差事交到他手,原也明白,满朝文武,再无一人如厉昆仑这般,会心急如焚,会尽心尽力去寻回萧墨存。只是关心则乱,被徐达升使了空城计,白白绕了许多道路,待到扑入那般余孽临时集合所在,却有一个不察,中了不大不小的埋伏。骁骑营与龙骑尉到底身经百战,不是凌天盟一干乌合之众能比,临危不乱,看看化解了危机,只是令好些弟兄受了伤。

调养生息刻不容缓,可那细作回报的消息却让厉昆仑本身掉入了冰窟里。据说凌天盟众人苦苦相逼,萧墨存宁折不弯,竟然当着沈慕锐发如面服毒自尽。厉昆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般高洁如月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他不顾一切,再度挥兵直入匪巢,这回对方也也派出精良部众,双方打了场硬仗,对方匪众多为武艺高强之流,那匪首徐达升竟然孤身潜入,与他短兵相接,临了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还要不要萧墨存的尸首?要的话就退兵!”

厉昆仑心里剧痛,难不成那传闻竟为真实?趁他分神,徐达升拍了他一掌,跳出二三丈之外,哈哈大笑而去。厉昆仑心神激荡,喷了一口血出来,主将受伤,众军大惊,也无暇追逐那逃走的匪人。厉昆仑被扶入帐中,调养了半日,却哪里静得下心来,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话:萧墨存真的死了,萧墨存怎么会真的死了?

隔日一早,他下令退兵三里,徐达升果然守信,派人送了信函一封,告知他萧墨存的尸首,已在半月之前,便由一个名为秋宝的小太监驾车送回,只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厉昆仑浑身颤抖,铁血的男儿,却在此时抱了侥幸念头,想着这么多日没有找到自己,或者,那小太监另有奇遇,或者,萧墨存并未真正死去也说不定。他明知此等想法自欺欺人,却难以自持,宁愿愚不可及,却也无法接受世上再无萧墨存这等事实。

厉昆仑于此附近州县走走停停,终于来得启泰城。只是身上的伤,却已日趋严重,徐达升武艺秉承家学,却又得沈慕锐点拨,那一掌的功力不容小觑。厉昆仑为了不动摇军心,也为了不停下寻人,硬是扛了七八日,终于扛不住,病卧榻上。随行军医一把脉,方知内伤颇深,忙开了化瘀固本的方子,着人抓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