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47章
白析皓仰头看天,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握紧,三步两步,跨入前院的药房之中。萧墨存身子单薄,体内所中之毒尚未缓解,白析皓时刻要为他配药施针,故此前院收拾出一个大屋子,将各式药材,器皿并医术罗列在内。白析皓冲入此房中,想也不想,随手抓了三五样药,配入研钵,就想制作白发转黑的药来。他未及细想,脑中思潮翻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不让那人如此愧疚,不让那人眼底有独自吞咽的苦楚凄惶。
然而捣了两下,他的手忽而停顿下来,将那研钵的药尽数倒掉,忽然想起,许久以前,也曾经如此一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亲手配药入膳,再将那碗药膳送入萧墨存房中。那时候他与沈慕锐初初定情,那等怜爱横溢,温柔缱绻,宛如刀割片片,顷刻间令自己痛入心扉。那时候自己心中所求,不过是那人眼底,能有一个自己,能正视自己的深情厚意,绝不比任何人来得逊色单薄。那时候,每日所思所想,不过是那双潋滟美眸,何时看向自己,能与众不同,那温煦的微笑,何时方能不对着旁人,单单只对自己微笑。
没有想到,长久以来的夙愿,竟然靠着这顶花白头发,得以实现。虽说离两情相悦还甚远,可经历了这么多,只要那人能活生生呆在自己身边,便已经心愿足矣,更哪堪他独独瞧向自己的温柔体恤?便是明知,那只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但与之前相较,已经好上太多太多,那么留着这头花白头发,盼能得他更多的怜悯歉疚,又有何妨?
白析皓骤然想通,禁不住低笑起来,他本就是肆意豁达之人,若不是情根深种,也断不会如此苦恼。他砰的一下,重重放下研钵,负手站在窗前,在那里间,不远处,便是自己心心念念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曾经以为再也触及不到的遥远距离,如今只需跨上几步便能到达,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懊丧痛苦呢?那人到得自己身边,九死一生,满心苍夷,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和困苦,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自己如何能再随他一般颓丧萎靡?许久以来,不就已然下定决心,要做他转身必能见到的那个人么?
白析皓重开药柜,将萧墨存今日呕出的药重新配了出来,亲自拿水煎了,侯着火,待药好了,再端在托盘上,装作刚刚进门的模样,微笑着走入内院。尚未入屋,却自窗棂间,见到萧墨存长发委地,仍旧斜靠榻上,手持纸张看着,脸上带了淡淡微笑,对小宝儿道:“今儿临的字比昨日的,又进步了不少,小宝儿真是聪明孩子啊。”
小宝儿高兴得脸都绯红了,扎入他怀中不好意思道:“主子,人人都道我笨,只有您总说我聪明。”
萧墨存摸着他的头,温言道:“说你笨的人才是真笨,只会瞧那等市侩专营,懂什么。不过呢,你这傻孩子,若不动不动就哭鼻子,才算真好。”
小宝儿窘得将脸埋起来了,闷声闷气道:“主子。”
萧墨存微微笑了,神色虽难掩憔悴,体态明明弱不胜衣,可神情之间,却美若荷塘秋月,雪崖劲松。白析皓在窗外痴痴看着,只觉怎样也看不够,直到里头的小宝儿抬起头,眼角瞥见自己,“啊”的一声惊呼,站起来唤:“白神医”,才算惊醒了自己。白析皓轻咳一声,托了盘子稳稳走了进来,笑道:“墨存,这碗药可不得了,废了我不少功夫呢。里头要用的药引,也是我才刚亲自出去弄来的,你快趁热喝了。”
他所料不错,萧墨存本见到那碗药,眼神一黯,似乎有所抗拒,待听到他所说之话,看到他奔波归来的模样,便只顺从地点头,道:“给我吧。”
白析皓做到他身旁,小心扶起他,让他靠着自己胸膛,再将药碗仔细端了,吹了热气,送到他唇边。萧墨存犹豫了片刻,宛若下定决心一般,大口大口,干脆将药汁一饮而尽。小宝儿忙端了温水过来漱口,待一切完毕了,白析皓手掌抵住他的背心,揉搓那几处止吐的穴道,笑道:“我今儿个还带了一样东西来,你瞧瞧。”
他从怀里掏出那包精致糖食,在萧墨存眼前晃了晃递给小宝儿。小宝儿小心打开了,“呀”的一声惊喜道:“主子,是糖食啊。”
萧墨存情不自禁微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小孩,喝个药还用糖哄?给小宝儿吧。”
白析皓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将他拥得更紧,柔声道:“可不是要糖哄吗?在我眼底,你比小宝儿更小更要人疼呢。”
萧墨存便是心如死灰,此刻听了,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垂头不语,白析皓见好就收,也不多话,只抱着他轻轻摇了摇,笑着打岔道:“小宝儿,干什么呢,快点把点心呈上来,再瞧下去,你的口水就要沾上了。”
小宝儿红了脸,欢欢喜喜地拿了个白釉碟子装好糖食,送到萧墨存眼前笑道:“主子,您瞧瞧,多好看阿。”
这四色糖食做得精巧细致,麦芽糖拉的长丝,缠绕成花卉模样,有镶嵌了果仁的,有滚了芝麻的,还有那剔透晶莹,乍眼看去犹如琥珀般透明的。萧墨存瞧着小宝儿欢喜得亮晶晶的眼,知道他毕竟是小孩儿心性,逢年过节的,太监的分例也到不得他头上,心里怜他孤苦,捻起一块,送他嘴边,温言道:“张嘴。”
小宝儿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道:“白神医给主子的……”
萧墨存手一顿,白析皓立即道:“你家主子给你,领了就是。”
小宝儿这才张嘴含了糖,欢喜得眼睛都眯起,道:“好甜。”他又眯眼尝了一会,忽觉白析皓眼神犀利地盯着自己,吓一跳,忙道:“主子,我,我下去了。”
萧墨存点点头,嘱咐道:“莫忘了习字。”
小宝儿乖巧地答应了,轻声轻脚收拾了桌上的药丸,行了利蛰足而出。
似乎感染了他的欢乐,萧墨存脸上也带了些喜色,靠在白析皓怀里,瞧着那盘精致的糖出神不语。白析皓捡了一块,放他嘴边,低声道:“与身子无妨的,试试看,嗯?”
萧墨存接了过去,却只是看着,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很嘴馋,床头放着一个匣子,专放各式各样糖果,可却不能吃。”
白析皓一愣,忽然想起,锦芳说过,此人并非真正的晋阳公子,而是某个其他误入的灵魂。他心底浮上一丝恐慌,抱紧了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为何?”
“我是先天性心脏病,或许,你管那个,叫心疾。”他缓缓地道:“这个病你也知道,无药可医,整日里吃药静养,也只能保命而已。可小孩子,哪里受得住那种苦,每回要觉着捱不下去了,家里人便说,你瞧着那个糖果匣子,瞧着,心里就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