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86章
浓烟滚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吸入一点,便引起咳嗽,产生窒息,再在此浓烟中停得稍久,即刻产生头晕目眩之感,恍惚之间,眼前竟然会有点点光斑,周遭事物,均被拉长放大,人声杂乱,竟成瓮声甕气,未几不可闻。皇帝一阵踉跄,天旋地转之间,忽觉有人急速朝自己奔来,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大批黑衣人涌了过来,个个巾帕蒙面,手持利器,且武功不俗,刀下瓜落,顷刻间将场上的骁骑营将士并凌天盟众杀了不知多少。一片血红之中,众人惊惧愤恨悲愤不等,却因身中迷烟,眼睁睁地看敌人杀将过来,却无反抗之力。少顷,皇帝眼见自己身边的亲兵颠三倒四,歪了一片,几个黑衣人嘿嘿冷笑,闪着寒光的利刃顷刻间便要朝自己招呼过来。
萧宏铖自嘲一笑,却也不想再作垂死挣扎,闭上眼引颈就死,暗叹自己一代君王,今日竟然要以这等死法,命丧此处,青史留名,江山万代的抱负固然成了泡影,便是心底那层隐约的期待,豁然开朗的欢喜,此番也要尽付东流。朦胧之间,皇帝仿佛看到宫中长青柏树,树下一人,月白锦袍,端容无双,和煦如风,精美如玉。那双美眸宛若春波潋滟,光彩夺目,柔和看过来,忽而唇边淡淡的,一层一层漾出微笑来。皇帝模糊地笑了,那遗忘了三十年的眼泪,此刻忽觉沤染眼眶,嘴唇开启,无声地唤了一句:“墨存——”
你可知道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将死一刻,多么想见你。
突然之间,一声马蹄惊啸,他只觉身子一轻,立即被人提上马背,疾驰而去,堪堪避开了众黑衣人的攻击。朦胧之间,仿佛听见谁喊了一句:“还有沈慕锐……”马上那人极不耐烦地应了声道:“知道了,他那边还能支撑一会。”皇帝听到此处,终于耐不住,两眼一黑,陷入昏迷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眼前似乎有人来来去去,骤然之间,一道强光射入眼睑,仿佛刀剑加身,皇帝大喊一声,多年来养成的警觉令他立即清醒,直直坐起。可周围哪有什么刀剑歹人,只见一个少年端着药碗,拿着勺子,被自己如此一惊,倒退了两步,手中的药汁洒出不少。那少年见状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药碗道:“醒了就自己喝吧,小爷我还不乐意伺候你。”
“放肆!”皇帝几曾有人敢如此对待过,闻言怒道:“哪里来的狗奴才如此没规矩,来人哪,拖出去廷杖四十!”
那少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讥讽嘲弄,嘴角一勾,道:“呦,才醒了就发皇帝威风?你当这是你的宫殿,小爷是你的奴才么?笑话!信不信我将这药整个倒了,让你体内余毒不清,回头英年早逝,全了你的千秋帝王之名?”
皇帝大怒,欲拍案几,却怎奈一动之下,方发觉自己浑身无力,他这才领悟过来,自己此刻不知落入谁手中。他打量那少年,却见他长相甚为俊美,可脸色苍白,仿佛重病未愈一般,虽然凶悍刻薄,可却走两步都要喘口气。这么荏弱的一个少年安排到自己跟前,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有何毒计,他又悄然观察周遭,原是普通不过的民居陋房,墙角也不知堆了什么簸箕铁锄,身上盖的粗布棉被,摸上去有些潮腻,也不知多久没拆洗过。皇帝一阵嫌恶,不觉皱了眉头。那少年一见之下,又冷冷一笑,道:“你治下的普通老百姓过的就是这样了,你还别嫌弃,不是见天嚷嚷要与民同乐霈恩均么?这下,你可有机会乐个够了。”
皇帝被这少年噎得说不出话来,直想着一旦出去,定要将这少年千刀万剐,方能泄这心头之恨。却在此时,听得那边床上,有人火上浇油一般哈哈大笑,皇帝怒目瞪视过去,却惊愕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怎的也在这里?”
那边床上,仰躺着一位魁梧男子,脸型硬朗,双目熠熠,正是自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匪首沈慕锐。
皇帝骤然变色,冷笑道:“沈大盟主,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弑君篡位么?怎的还费心将朕抓到此处?”
沈慕锐也不看他,却盯着屋顶冷笑道:“你以为沈某人不想?若不是我此刻动弹不得,早就取你首级,以慰我盟中死难的兄弟了。”
皇帝反唇相讥道:“此处又无你那帮愚不可及的匪众,你大可不必装出这等苦大仇深的模样,那些人的生死你若真放在心上,当初也不会牺牲总坛,金蝉脱壳了。”
沈慕锐怒道:“一朝功成万骨枯,你这狗皇帝麾下死的人还少么?连墨存都可以设计送到敌手床上,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放屁!”皇帝怒道:“墨存之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然后来点点滴滴,若不是你,他又怎会黯然离去,伤心抱憾?朕疼在心尖上的人,你居然胆敢让他行刑受委屈,就凭这个,拿十个凌天盟陪葬都不够!”
沈慕锐哈哈狂笑,道:“萧宏铖啊萧宏铖,你如今一付伤心痴人模样,没得令人恶心!是谁将自己十二岁的亲侄儿纳作男宠?是谁不让他入仕?是谁任他被宗族子弟欺凌,沦为京城最大的一个笑话?又是谁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朝堂凶险于不顾,利用他推行新政,铲除异己?”
皇帝脸色苍白,胸膛不住起伏,沈慕锐笑声不歇,边笑边道:“到得最后,明明是你想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拱手相送,墨存却不屑一顾;明明是你想将帝王之情,圣恩眷宠堆到墨存脚下,墨存却逼你下旨赐婚。就这样,萧宏铖,你有何资格指责与我?你又有何资格,提起墨存两个字?还想百年之后,与之骨灰合葬,哈哈哈,真真好笑!”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屋内哐当一声巨响,两人抬眼望去,却见那病容少年,用了将那个药碗,摔倒地上。抬起脸来,苍白的脸上一双黑色眼睛蕴藉怒火,他慢慢走过来,忽然扬起手,重重地甩了沈慕锐一耳光,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啐到他衣襟之上,怒道:“原来你都知道?”
沈慕锐有些愕然,但他毕竟是做大事之人,立即将那愕然掩饰下去,双目微眯,冷冷瞧着那个少年,道:“你,何出此言?”
“原来,晋阳公子所受一切,你都知道!”那少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颤抖着嘴唇,显是气地不轻,指着他怒道:“你都知道!你还忍心让他一个人在那苦苦支撑,忍心假死让他悲恸欲绝,再忍心复生令他生无可恋?沈慕锐,你怎么能对他这么狠?”
他手腕一扬,一柄轻巧的匕首随即现于手中,眼中闪着冷酷之光,狠声道:“我才不管你是谁,你这么对他,活着也不过令他徒增伤心,累人累己,不若早早死了为好。沈慕锐,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