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后背突然多长出两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来就应该有的,想来也会像普通人长个子一样拉得骨头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着为出门折腾的大师兄和忙着背门规的小师弟,无人可以诉说,才跑来拽着他的裤腿哭.

不过话说回来,程潜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细观察了片刻,见那一双翅膀长得天衣无缝,只是有点像鸡,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担忧,万一给师父看见了,他不会又连着让厨房做一个月的碳烤鸡翅膀吧?

"没什么,这应该是你娘留给你的."程潜不大熟练地将她抱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轻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来那么胖嘟嘟的.

难不成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半鸟,连骨头都轻了?

一般妖修须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潜在经楼里扫见过几本和妖修有关的记载,不过对他没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兴致时,捡过几本当奇闻异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应该有人妖两体,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随意转变了.

程潜使自己的视线与小水坑对齐,尽可能和缓地对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试试自己集中意念,让这个翅膀变小一些,藏起来......藏起来明白吗?唉,师妹,你听得懂人话吗?"水坑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几个字,不过程潜见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带你去找师父吧."水坑像个小哑巴一样拍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随即握拳闭眼,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对成了斗鸡眼.

就在程潜欣慰地以为她能自己解决时,"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对幼小似鸡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长,毛掉了一地,程潜好悬没被那对横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脸.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乎化身巨禽的小师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几乎全被那对大翅膀撕开了,好在她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清誉可言,但那对翅膀实在太大,而中间几乎夹着的女孩又太小,对比起来几乎是只见翅膀不见人,就像个悬浮空中的大蛾子,诡异极了.

"......"程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与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让你变小,没有让你变大."本来是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陡然间因为那对庞然大物的翅膀变得异常沉重,若不是练了这许久的剑,程潜几乎抱不动她.

水坑无辜地看着他,被翅膀坠得难以保持身体竖直,左摇右晃地挂在了程潜的胳膊上.

还是要去找师父,程潜只好吃力地抱着她出门去,结果......他们俩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门卡住了.

程潜:"......"

苍天......

大概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被卡着出不了门这样残酷的事实,水坑本来是个不怎么爱哭闹的孩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 ,一个个被蹂躏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高处的风刮得程潜脸颊生疼,而他渐渐抛却了开始的畏惧.

程潜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再一次的,他想起临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穷乡僻壤处,他那一双点着散碎银子的爹娘,在这云泥之别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隐秘的愿望.

为什么渴望成为北冥君那样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无处不可来去,百兽见他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们抓心挠肝地后悔不迭呢?

可是此时,当程潜悬在高空,当扶摇山上的洞府与院落全都离他远去,他那从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程潜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那总把他的话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师妹将他带往更高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