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程潜听了没什么兴趣,他向来对和人比试这种无聊的事没什么兴趣,因为没有必要.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颗孤高自诩之心也在几经自我怀疑中磨砺得愈加坚定不移,现在,在程潜眼里,这世界上的同侪只有两种,一种是现在不如他的,一种是将来不如他的.
程潜后背开始疼得厉害,便不再想逗留,只简单交待道:"没事我就先走了.""慢点,你的事还没完,给我站着,"严争鸣道,随即他转向韩渊,"你每日三十根木条的符咒功课都做完了?"韩渊:"......"
严争鸣见状,一侧长眉一挑:"那大比小比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还不快去!"韩渊灰溜溜地吐吐舌头,当即不敢吱声了.
他们掌门人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从一个小玩闹一样的臭美大辣椒,变成了一个积威甚重的臭美大辣椒.
五年前,在讲经堂高台上受辱的严掌门几乎是力排众议,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难以理解的决定------他一意孤行地要将扶摇派以诵经入门、以刻符咒练气的传统保留下来,哪怕他们迫不得已开始随众人修炼真元,也要花额外的时间完成这两样功课.
对此,严争鸣半带自嘲地说起了他的理由:"我长到这么大,除了爹生娘给的一张脸以外,全身上下就没有能拿得出手以供称道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贸然去改变我派千年传承?再者说,就算门派传统毫无道理,那也是师父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程潜,导致唯一一个会跟掌门人叫板的人临阵倒戈.
李筠从来都是有观点没立场,一说就服,至于韩渊,他连观点也没有,因此这个事就这么决定了.
而五年的时间,证明了严争鸣这个乍看有点荒谬的决定居然是对的.
引气入体后,真元的凝练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事,一只脚踏入仙门,三年一瓶颈,每次都如同渡一次小劫,稍有不慎,轻则几年内修为毫无进境,重则走火入魔.
踏上修真长路的凡人们,就是要经历这一遍又一遍的大浪淘沙.
当年木椿真人却从不催促弟子凝练真元,如果不是他意外陨落,恐怕扶摇山上传道堂中,弟子们无聊的符咒与经文还将日复一日地持续好多年,这个过程漫长枯燥,又看不到一点成果,然而日复一日的功夫下,经脉会在反复的冲刷中显著地拓宽强韧.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样一来,等到真正开始像别人一样按照古法凝练真元的时候,不说一日千里,至少进境别别人快得多,连瓶颈也来得相对平缓得多.
可惜干柴在前,世上又有人肯数年如一日地磨这把刀呢?
训完韩渊,严争鸣冲程潜一招手,示意他跟上,便率先走了出去.
原本蹲在院子中间的水坑一见他出来,立刻仿佛盼到了救星,眼巴巴地望向严争鸣,好像一只久在樊笼的鸟.
严争鸣每次看见她,都觉得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凭空生出一股"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的内伤来.他屈指弹出一道劲力,不偏不倚地打到水坑脚下的符咒上,将那天衣无缝的一圈符咒撕开了一条口子,里面真气登时泄了,原地刮起了一阵小旋风.
水坑得以解放,一屁股坐在地上,操起也不知道哪学来的荒腔野调,原地摇头晃脑地嚎叫道:"我的娘哎哎哎哎------可累死老身了."严争鸣听了脚步一顿,水坑见势不妙,忙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刚拍完屁股的小脏手揉了揉脸,不修边幅地卖乖道:"嘿嘿,谢谢大师兄."她这一番所作所为看得严争鸣眼角直抽,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甩袖便走,边走边对程潜道:"她将来要是敢照着唐晚秋那模样长,我说什么都要将她逐出师门.""不会的,"程潜安慰道,"毕竟是妖后的女儿,我听说一般绿帽子的产物都不会太丑."严掌门:"......"
他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点.
严争鸣走到推开自己的屋门,冷着脸对程潜一抬下巴,示意他进屋,程潜在门口好生磨蹭了一会------尽管小月儿离开以后,严争鸣屋里的熏香味道已经淡了许多,但一推门,程潜还是照例打了个喷嚏.
他对着桌案间那株用符咒固定住、常开不败的花枝揉了揉鼻子,欣赏了一会掌门师兄那一身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的风雅,暗自叹了口气,感觉可能要混不过去.
赭石起身道:"掌门."
"没你的事了,去吧."严争鸣道,"明天讲经堂结束后,叫雪青来我这里一趟,有点事托他去办."赭石应声出去,严争鸣回手带上门,双臂抱在胸前,后背往门扉上一靠,对程潜道:"脱衣服."程潜:"......"
"快点,"严争鸣面无表情地说道,"等着我去扒么?"程潜:"我没......"
严争鸣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立刻信守承诺上前一步,打算将他"就地正法".
程潜见他铁了心要追究,只好一边不情不愿地宽衣解带,一边故意恶心严争鸣道:"大师兄,我可三天没洗澡了,就不怕污了你的眼么?"严争鸣罕见的没吭声,他伸手一把将程潜扭扭捏捏挂在身上的袍子一股脑地拽了下来,一眼看见了程潜后背上那一条几乎从左肩拉到了右侧腰的淤青,紫得已经发了黑,周遭破裂的血管痕迹好像蛛网一样蔓开,在那少年苍白的脊背上显得十分触目惊心.
除此以外,程潜身上还有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疤,有些颜色较深,有些已经浅得快要褪下去了------虽然引气入体不代表能辟谷超脱,但入了气门之后,伐骨洗髓,身上并不像凡人那样容易便生污垢,伤口也几乎不会留疤,除非还没来得及好利索.
严争鸣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受不了地移开了视线,他那胸口好像被人狠狠地重了一下似的,心疼得都快揪起来了,连自己的后背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对程潜涌起一阵无来由的愤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才勉强压抑下来.
"去床上趴着,"严争鸣说道,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恨声补充道,"你要是再小两岁,我一定揍得你师父来了都不认得,混账东西."程潜自己试着转了几下脖子,都没扭不过去,只好依言趴下,让大师兄给他上药,同时给自己找了理由道:"淤青么,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其实没什么......啊!""没什么?"严争鸣的声音冷了下来.
程潜不敢再招惹他,将脸埋在被子里,专心忍痛.
降魔杵天然带着天罡煞气,要不是使降魔杵的那人是个二把刀,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那玩意能隔着后背将程潜的内脏敲个遍碎.
严争鸣骂人的话已经滔滔不绝地涌到了嘴边,可是临到出口,他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经过了这么多,严争鸣头十几年缺失的心与肺终于后知后觉地长了回来.
程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怎么来的,如今五脏六腑聚齐的严争鸣都心知肚明.
回想起来,一时的仇恨与激愤其实不足以支撑他走过这么多年,严争鸣不能不承认,是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逼着他走到这一步的.
程潜从不曾苛责他这个掌门师兄任何事,他的态度从一而终------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替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