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奇与莎士比亚书店 (译者序)

(一)

一九六四年,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出版,回忆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文艺圈。书中对许多在巴黎活动的作家颇有不逊之词,但有一段描写却充满了赞扬:“西尔维亚有一张生动的,如同雕塑般轮廓清晰的脸,她褐色的眼睛如同小动物般充满活力,又如同小女孩般充满快乐。她的波浪般的褐色头发往后梳,露出她漂亮的前额,在耳朵下剪短,与她褐色的天鹅绒外套的衣领相平。她的两条腿很漂亮,她善良,愉快,非常有趣。她很喜欢开玩笑,也喜欢八卦,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比她对我更好。”

被描写的是西尔维亚·毕奇,《流动的盛宴》出版时,毕奇已去世两年。在毕奇之前几年出版的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中,她对海明威也有许多同样温馨的回忆和由衷的赞扬。一九一九年到一九四一年间,毕奇的莎士比亚书店是大洋两岸英语法语作家的聚集地,这里既是书店,也是图书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这里来买书、借书、会朋友、聊天、喝咖啡、谈心事。庞德、乔伊斯、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拉尔博、罗伯特·麦卡蒙、多斯·帕索斯、桑顿·怀尔德、曼·雷、茱娜·伯恩斯、尚松、普雷沃斯特、麦克利什、莱昂——保尔·法尔格、纪德、布莱荷、保尔·瓦莱里、乔治·安太尔、亨利·米勒、托马斯·伍尔夫等等。莎士比亚书店是自我流放的作家们在巴黎的家,是他们收取信件的稳定的通讯地址,是他们的“左岸银行”和“邮政总局”。

毕奇是一位古怪的书商兼图书管理员。她的图书馆毫无系统,她要出售的书上从无价码,她更没有任何营销活动。而且,她与她要卖出的每一本书都难舍难分。但她是位好书商,因为她知道不同的读者需要不同的书,她曾形容她的工作,说向读者推荐书,就像是鞋店老板为顾客找鞋子一样,非得合脚才行。一九九一年出版的《莎士比亚书店》新版中,有美国诗人、出版家詹姆斯·拉何林(James Laughlin)写的序言,其中一段描写了毕奇的书店:

和现在的许多书商不同的是,西尔维亚鼓励顾客们在书店里随便读书。对她来说,莎士比亚书店不只是一个生意,它更是一个事业,是为最好的文学作品服务的事业。她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就博览群书,阅读极广,她想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文学品位。为了鼓励大家随意阅读,她还特地到跳蚤市场上去买了好几把巨大古老的扶手椅回来,我还能记得,这些椅子坐上去非常舒服。所有的书架都是靠墙摆着的,书店的中间部分是开放式的,就像一间起居室一样,明亮的光线能通过窗子照进来。你一走进商店,目光马上就会被两面墙的书架之上挂着的作家们的照片吸引住,最重要的位置上挂着惠特曼、爱伦·坡和王尔德(还有两张非常精美的布莱克的素描),其他还有当时所有一流作家的照片——乔伊斯,庞德,劳伦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等等。书店里的一个支架上,摆放着当时最出色的评论杂志:《小评论》、《扫帚》、《日晷》、《这一区》、《千册诗评》、《自我主义者》、《新英文评论》,当然还有尤金·约拉斯和他的同仁们“语言革命”的阵地《变迁》。一九三六年,我的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年鉴就是题献给“语言革命”的。因为冬天没有暖气,所以,在书店中还有一个炉子。在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需要时,西尔维亚或哪位没有地方住的作家可以在那里过夜。

对于毕奇,拉何林的印象是:

西尔维亚虽然长得像小鸟一样灵巧,但她却如一匹良种赛马那样充满力度和能量。她抽烟很厉害,总是不停地在忙这忙那。我还记得她在书店中,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是那么迅捷。我也记得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很有幽默感(特别喜欢用双关语),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总能妙语答对。在莎士比亚书店中,从来不会有一刻让人觉得无聊。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聚集在巴黎的美国作家们,大多是愤世嫉俗的“迷惘的一代”,他们实验新的写作方法,试图打破传统常规。与这些叛逆的作家们相比,毕奇就显得很循规蹈矩。出版史家休·福特(Hugh Ford)在一篇题为《毕奇:从普林斯顿到巴黎》(From Princeton to Paris:Sylvia Beach)的论文中说,她给人的印象是“自我控制”、“脚踏实地”、“端庄整洁”、“可敬可畏”,她更喜欢穿男装:“精心剪裁的天鹅绒外套,低开的白领子上的蝶形领结,一顶小毡帽,一件没有什么特色的深色布料做成的衬衫,一双舒服的美国皮鞋”,“她的头发被卷成整齐的小波浪,她的视力一直非常糟糕”,“她戴着一副钢质框架的眼镜,让她看上去稍稍有些严厉”。但正是她和她的书店的稳定性让她成为一块吸铁石,一个中心,来来往往的作家们星转斗移,划过巴黎的夜空,消失在远处,但过了不久,可能又会飞驰回来,出现在莎士比亚书店里。

毕奇一九一七年到巴黎定居,两年后创立莎士比亚书店,她在巴黎一直住到七十五岁去世,巴黎是她的第二故乡。二战前在巴黎有两个著名的美国女人,一个是毕奇,另一个是斯坦因。斯坦因曾说:“美国是我的祖国,但巴黎是我的家”,此话也许形容毕奇更确切,因为斯坦因毕竟只是巴黎的一位过客。毕奇的法语比斯坦因的要好很多,瓦莱里曾说自己最喜欢毕奇能“以完全美国的方式说出最有把握的法国成语”,这让“她作出的每一句评论都有警句和寓言的深度与力量”。

毕奇是谦卑的,这让那些自傲的作家们感觉到舒服安全。毕奇也是以谦卑恭敬的态度对待巴黎。我喜欢英国女作家布莱荷所描述的毕奇:“她热爱法国,她让我们觉得住在巴黎是一种特权,但她没犯那种常见的错误,她从未试图与这个异域土地有太亲近的认同,因为她毕竟没有在这里的童年记忆。她能将伟人和俗人混在一起,她能让大家密切相连的纽带是因为我们都是艺术家、探索者。我们会改变,城市也会变化,但是,在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后再回来,我们总能看到西尔维亚在等着我们,怀里捧满了新书,在她身边的角落里,往往还站着一位我们正想要见到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