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内人”

茱娜·伯恩斯(Djuna Barnes)[20],充满魅力,充满爱尔兰风格,才华横溢,在二十年代初也来到了巴黎。她是属于《小评论》和纽约格林威治村那个圈子里的,也是麦卡蒙的朋友。她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于一九二二年,这部小说的书名非常简单,但很有特点,就叫《一本书》(A Book),这也是她的成名之作。她的作品充满了一种奇特但忧郁的风格,这和她平时脸上灿烂的笑容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当时的其他任何作家都不一样。而且,她也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那种人,幸亏T.S.艾略特慧眼识珠,把她给挖掘出来,并且把她推到文坛她应有的地位上[21]。即便如此,在关于当代文学的专著中,她仍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在我看来,毋庸置疑,她是二十年代巴黎文坛上最有才华、最让人着迷的人物之一。

在我的书店刚刚开张的那几年中,有一位名叫马士登·哈特雷(Marsden Hartley)[22]的美国艺术家也在拉丁区一带活动。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他的诗集《诗二十五首》(Twenty-five Poems)是麦卡蒙的接触出版社出版的。他在巴黎没待很长时间。但是,在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我能感觉到他很吸引人,可能还稍有些多愁善感。

在二十年代的巴黎来来去去的,还有一位红脸颊红头发的活跃人物,她叫玛丽·巴兹(Mary Butts)[23],至少在我与她相熟的那段时间,多愁善感可根本与她沾不上边。在她的作品《异教徒的陷阱》(Traps for Unbelievers)中,有科克多(Cocteau)[24]为她画的画像,可以说是当时的玛丽·巴兹的真实写照。但是,她的生活是一场悲剧,她的充满潜力的写作因为她的突然去世而中断[25]。虽然她有几部作品是由接触出版社出版的,其中一本是《远古圆环的阿许》(Ashe of Rings),但是,在她去世后,她的所有作品仿佛都消失了,不知怎么就绝版了[26]。她也曾写过一本关于埃及艳后的书,她认为埃及艳后是一位智慧之士,简直就是位博学的女才子。

在“圈内人”中,有三位美女,很不公平的是,这三位是一家人,她们是诗人米娜·罗伊(Mina Loy)[27]和她的两个女儿——珠拉(Joella)和法碧(Faby)(这个名字的拼法显然不正确),她们都是绝代佳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注视,而她们早就习惯了这点。但是我相信如果进行投票的话,三人中,米娜会被选为是最美丽的。乔伊斯虽然患有眼疾,但他如果诚心想看,他能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看得见,据他观察,从各方面来说,珠拉都是标准的美女:她金黄色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皮肤,还有她的仪态。所以,乔伊斯肯定会选她。而法碧当时年龄尚小,但已经美丽动人,而且长得很有趣,你真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你如果去米娜的公寓,会看见到处都是灯罩,制作灯罩是她养活孩子们的生计。她自己所有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女儿们的衣服可能也是她缝的。她的帽子和她的灯罩非常相像,或者反过来说,她的灯罩和她的帽子非常相像。

空闲时,米娜会写一些诗作,麦卡蒙曾经出版过一本她的诗集,这本诗集薄薄的,书名是典型的米娜·罗伊的风格,《月之旅行指南》(Lunar Baedecker)(请注意,麦卡蒙出版的书上把“旅行指南”这个词给拼错了)。

麦卡蒙在左岸的朋友之中,还有一位来自日本的佐藤建(Ken Sato),他的《怪异故事》(Quaint Stories)也是麦卡蒙出版的,里面写的是关于日本武士以及他们手下斗士的神话故事,书中的英文非常古雅别致,赛过影响了纪德创作的那些日本前辈作家们。

我还有一位同胞对我和阿德里安娜的书店都非常感兴趣,那是诗人纳塔莉·克里弗德·芭妮(Natalie Clifford Barney)[28],也就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雷米·德·古蒙(Remy de Gourmont)[29]《书信集》(Letters)中所提到的那个“女战神”,因为她每天早上都在布隆涅森林里骑马,由此而得名。除了写诗之外,她的沙龙在巴黎文学圈子里也非常有名,但我总怀疑她是否真把文学当成一件严肃的事。作为一位“女战神”,芭妮小姐并不好斗,正相反,她充满魅力,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加上金黄的头发,非常迷人。我相信,许多女人也发现她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30]。每个周五,芭妮小姐都会在她雅各街住所的亭馆中招待客人,这里曾经是十七世纪名媛妮侬·德·兰可儿(Ninon de Lenclos)的住所,但我不知道她的沙龙是否也在星期五聚会。雷米·德·古蒙已经仙逝,但是,他的弟弟还常常去芭妮小姐那儿,去她沙龙的作家大多是《法兰西信使》文学期刊圈子里的人物,也许这也是她成为埃兹拉·庞德的朋友的原因,因为庞德的许多朋友也都是《法兰西信使》文学圈子里的。也是通过庞德的介绍,芭妮小姐在她的沙龙里安排了乔治·安太尔的音乐表演。

有一天,我到雅各街芭妮小姐的家中,帮助她寻找她从我的图书馆里借走的一本书,她把我带到塞满书的橱子前,当她打开橱门时,一本书掉到地上,那是庞德的散文集《教唆》(Instigations),她说:“如果你找不到你的书,就拿这本去好了。”我表示反对,说这本书实在太珍贵了,而且这是作者签赠给她的,但她坚持一定要我拿走这本书,她说除了诗歌以外,她什么都不读,而且她的图书馆里也从来不收藏非诗歌的书籍。

在芭妮小姐那里,人们还能遇到穿着高领子上衣,戴着单片眼镜的女士们,而芭妮小姐自己的穿着打扮则非常女性化。很可惜,我错过了在她的沙龙中认识《寂寞之井》(The Well of Loneliness)[31]的作者的机会,这本书的作者得出结论说:如果同性恋也可以结婚的话,那么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也是在芭妮小姐那里,我遇到了桃莉·王尔德(Dolly Wilde)[32],她和她的叔叔奥斯卡·王尔德长得很像,只是更漂亮。后来,她在威尼斯不幸去世,芭妮小姐发表了一篇非常让人感动的文章赞扬她。芭妮小姐的另一位朋友,诗人蕊内·维维安(Renee Vivien),也是在悲惨的境遇下突然去世的。[33]

但是,芭妮小姐却不是那种悲观的人,她总是快快乐乐的,性情愉快。她给客人们提供的点心也都非常高级,特别是哥伦班餐厅的巧克力蛋糕。

有一本不太为人所知的经典之作《女士年鉴》(The Lady's Almanach),作者不详,可能是茱娜·伯恩斯的作品[34],也有人说此书描写的就是芭妮小姐。

有一位女士,带着芭妮小姐的一封信来到我的书店,看来她对雅各街的造访并没让她受益,她看上去过度紧张,在我的耳边悄声问:“你这里还有没有关于那些可怜家伙的其他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