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乔伊斯的《流亡者》

《流亡者》(Exiles)[1]是乔伊斯唯一的戏剧作品 ——至少是他唯一承认的戏剧作品—— 也是他最早给我找来的麻烦之一。

在他刚刚抵达巴黎不久,巴黎声望最高的剧院经理吕涅波(Lugné-Poe)[2]就带着一本合同前来找他,希望他能授权“杰作剧院”(Théatre de l'Oeuvre)排演《流亡者》,而吕涅波正是这座剧院的主管。

乔伊斯一点都不反对,正相反,他非常高兴能在这家剧院中上演他的剧作,因为这里每年都要演出一季易卜生的戏剧,而我们都知道,乔伊斯十八岁时,易卜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同天神一样[3]。吕涅波的夫人是才华出众的女演员苏珊娜·德佩里(Susanne Depré),她以扮演易卜生的诺拉著称,她将扮演《流亡者》里的贝莎,这也让乔伊斯充满着期待。

虽然吕涅波看上去很迫不及待地想把此剧搬上舞台,但是合同签好后,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不再有他的消息。同时,乔伊斯从一位贝尔纳先生(Baernaert)那里听说,他和海伦娜·杜帕斯奎尔(Hélène Du Pasquier)女士已经将《流亡者》翻译成了法文,他们希望香榭丽舍剧院(Theatre des Champs Elysèes)的导演爱伯尔特(Hèbertôt)能够执导,将此剧在那个壮丽辉煌的剧院中上演。爱伯尔特虽然愿意执导《流亡者》,但他首先希望搞清楚此剧和吕涅波到底是什么关系。

乔伊斯请我去找吕涅波,问明白他究竟还想不想制作《流亡者》。有一天,吕涅波约我早上十一点钟到他的剧院和他见面,我到后就在剧院的侧翼和透着风的走廊上辗转追逐他,最后总算把他给追上了,我们俩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开始讨论《流亡者》一事。

吕涅波对他未能将乔伊斯的剧作搬上舞台深表歉意,他是真心诚意想在杰作剧院中排演此剧的,而且他已经请他的秘书,剧作家纳塔松(Natanson)将剧本翻译成了法语,他停顿了一下,我等着他的下文。“你看,我得要谋生,这是我的问题,我得要考虑当今观众们的需求,现在,他们要看的就是能让他们逗乐的喜剧。”我当然能理解他,乔伊斯的戏剧可一点都不逗乐,不过,从这一点上来说,易卜生的戏剧也不是逗乐的那种。这就是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在他的戏剧中,他总是为剧中的丑角们安排许多插科打诨的笑料。

显而易见,我不能强求吕涅波冒险将《流亡者》搬上舞台。我早就得知他在经济上的难处,可能现在他的问题更严重。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可能希望乔伊斯把《流亡者》改编成喧闹的喜剧。当我把与吕涅波会面的结果告诉乔伊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应该把这出戏写得更好笑一些,我应该给剧本里的理查德安上一条木腿。”

《流亡者》最终没有在吕涅波那里得到上演,取而代之的是比利时剧作家费南德·克隆林克(Fernand Crommelynck)的《一顶大绿帽》(Le Cocu Magnifique)。我觉得这出戏里的男主角应该算是理查德的远亲,比理查德多的只是无数个笑话,所以,杰作剧院的观众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心满意足。《一顶大绿帽》连续演出了好几个月。

现在,没有什么再能阻止爱伯尔特想把《流亡者》搬上舞台的计划了。在他剧院里上演的那些作品,无论是音乐、芭蕾还是戏剧,都是不容错过的佳作。当然,这些演出的票价也都非常昂贵,像我这种人,除非有人请我去看,否则根本就负担不起。在剧院的座位上,你能看到爱伯尔特预告将要上演的剧目的告示牌,其中也包括《流亡者》,我还特地将这一条指给乔伊斯看过。但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爱伯尔特最终还是没有将这出戏搬上舞台。

路易·如维(Louis Jouvet)[4]所主持的香榭丽舍喜剧院(Comédie des Champ Elysées)位于大剧院的一侧,他也曾表示对这出戏的兴趣,幸亏乔伊斯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样,如维后来也未能上演《流亡者》,也就不至于让乔伊斯再度失望。如维未能扮演理查德这个角色,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因为他曾扮演过许多伟大的角色,例如儒勒·罗曼《纳克医生》(Knock),莫里哀(Molière)的《唐璜》(Don Juan)和《伪君子》(Le Tartuffe),那些才是更适合于他的角色。

不管怎样,如维一直拥有《流亡者》的演出权。许多年后,法兰西喜剧院(Comédie-Francaise)想要上演这出戏,如维才为了乔伊斯的利益放弃了他的演出权。如维就是那种非常善良的好人。

乔伊斯给我看了一封科波(Copeau)写来的热情洋溢的信,科波是老鸽舍剧院的总管,而格特鲁德·斯坦因则称之为“老鸽子”。从信中读来,科波好像非常迫不及待地要把《流亡者》搬上舞台,所以,在乔伊斯的请求下,我飞快地来到老鸽舍剧院,希望能在《流亡者》一剧的大幕拉开之前赶到那里。科波非常热情诚恳,表达了他对乔伊斯及其作品的无比敬意,并向我保证说,《流亡者》将是下一个他要排演的剧目,他说他已经在感受理查德这个角色了。

我们非常合乎情理地盼望着科波能把这出戏搬上舞台。在他周围有一批法国最好的作家们,他的观众们都有很强的理解力,他们早就习惯了那些生硬难懂的剧作。而且,我觉得科波可以把理查德这个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也能够把乔伊斯剧作中的微妙之处传达给他那些专心致志的观众们。是的,此时我觉得我们真的很有希望了。

科波的朋友们都知道他对于宗教的热情,虽然如此,当科波决定从剧坛退隐,搬到乡下去修行时[5],这个消息还是让一些人大吃一惊,特别是那些希望他能把他们的剧本搬上舞台的朋友们。而这事发生在我与他刚刚会面之后,他刚表示过要排演《流亡者》的激情,所以,这也让我非常震惊。

下一位对这个剧本感兴趣的是一位快活而乐观的金发女郎,她满身大汗地来到书店,等缓过气来后,她告诉我她已经毫不费劲地把乔伊斯的《流亡者》翻译成了法文,她也知道好几家剧院都想立刻就把这出戏搬上舞台,她说她会和我保持联系,然后,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位兴高采烈的女性自称她在航空业中供事,飞行是她的专业,戏剧则占据了她所有的业余时间。她的“飞”一般的造访,还有她以后时常用瘦高的字体写来的信件,都让人觉得愉悦。她穿梭在飞机场、书店和剧院之间,带来的总是好消息。后来,我们这位匆匆忙忙的飞行朋友不再来看望我们,她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和乔伊斯都一点不觉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