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版

乔伊斯的第一部作品是他九岁时写成的,那是本关于帕尼尔 [13]的小册子,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时就有他的盗版本了,我都不会惊讶。但我所知道的乔伊斯的创作被海盗劫持,是一九一八年出现在波士顿的《室内乐》的盗印本。一九二六年后,《尤利西斯》的盗版更为严重,直到许多年后,兰登书屋在美国出版此书,它的版权才正式回到作者那里[14]。

那时,《尤利西斯》在美国没有受到版权的保护,因为要得到版权保护,此书必须在美国出版,所以,对这本禁书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任何稍有声望的美国出版商都不会想到要从乔伊斯以及其他无数欧洲作家的这种状况中占便宜,但是,趁火打劫的人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英美的文学周刊上发表了一整页的广告,宣布《两个世界》(Two Worlds)杂志将要全文刊登《尤利西斯》,另一本杂志《两个世界季刊》(Two Worlds Quarterly)将要发表乔伊斯的另一部尚未命名的新作。这两本杂志的主编都是塞缪尔·罗斯(Samuel Roth)[15]。他的另一本杂志《美》(Beau)[16]将要发表T.S.艾略特的作品。广告中还宣称,这几本杂志的撰稿人囊括了那个时代所有最好的作家,反正,读者们要读什么就有什么。

塞缪尔·罗斯的杂志旗下的这些撰稿人,大多都未曾授权于他,所以,大家都很气愤。就像乔伊斯一样,艾略特也是受害者之一,因为《美》的创刊号整本刊登的全是他的作品。他立即写信给我,愿意和我们一起抗议罗斯的行为,许多报纸和杂志都刊登了他和我写的信。接着,就有人以书的形式出版了《尤利西斯》,这些盗版书虽然也有莎士比亚书店的出版标记和印刷商的名字,但是,如果你熟悉原作的话,还是很容易认出哪本是假的,因为里面的文字被改动了,纸张和铅字也与原书不同。所以,在以后的几年中,许多盗版书商成功地把钱捞进自己口袋里,这些钱原本应该属于作者,这位作者不仅花了无数年的心血创作这部作品,而且,他的视力越来越糟糕,他的经济状况也越来越拮据。

一位从美国中西部来的访客,他也是一位书商,他向我描述了这些“书籍走私贩”如何向商店提供他们的货物。一辆大卡车会开到书店的门口,每次都由不同的司机驾驶,司机问书店老板要多少本《尤利西斯》或《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如果他们要十本以上的话,那么每本只须付五美元,然后就能以十美元的价格卖出。司机扔下书后,就一走了事。

乔伊斯觉得我应该到美国去一趟,对这些盗版书采取行动。但是,我不能把莎士比亚书店的一摊事丢下不管,而且,只有这本书在美国正式出版后,才能够消除盗版。但我也确实觉得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呼吁此事,引起公众的关注,所以,和在巴黎的朋友们商量之后,我们决定起草一份抗议书,邀请与我们有联系的所有作家在上面签字,然后把抗议书交给全世界各大出版物进行发布。

这份抗议书是由路德维克·陆为松起草的,为了保证它的合法性,阿契伯德·麦克莱许进行了修改。我把抗议书印制了许多份,我认识的所有的人都签了名,并且答应帮助我去争取更多的签名。除了当时在巴黎的那些作家之外,我觉得也应该请欧洲其他国家的作家们签名,包括英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北欧等地的作家们。要拿到北欧去请作家们签名,这让乔伊斯特别焦虑,好像如果得不到挪威诗人奥拉夫·布尔(Olaf Bull)的签名的话,整个计划就将前功尽弃。(当然,在乔伊斯的丹麦语老师的帮助下,我还是成功地取得了诗人的签名。)乔伊斯和其他许多人都给我提了不少建议,但是我要说,签名者中的大多数人,包括那些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们,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花了许多小时寻找他们的地址,几乎每一个作家,我都亲自写了信。我也收到许多有趣的回信,签名者中,许多人都是盗版书的受害者,所以,他们对此深有感触。我小心谨慎地保留了这些信件,我所收到的签名简直就像当代作家的点名册[17]。回信蜂拥而来,乔伊斯常常站在我的身后看我处理它们,对于作家同仁们的这番热情,这位“禁书作家”表现出一种让人心动的感激之情。

这封抗议书在世界各地的文学评论期刊和杂志上发表了,《人文主义者》(The Humanist)杂志给了它整整一版的空间,并且发表了其中一部分签名。杂志的主编亲自选择那些他要登的签名,我就应他的要求让我在巴黎的印刷商对这些签名进行了复制,我现在还有一整盒小印版。顺便提一句,有好几位法兰西院士也签了抗议书,所以,有一个“来自法兰西学院”的小标签原来应该是放在其中一位的签名下面的,结果阴差阳错被排在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名下,但是,没有人对此提出抗议。

对于这份抗议书,罗斯非常气愤,他指责“那位邪恶的泼妇,乔伊斯的秘书西尔维亚”居然把一些死掉的作家也算在签名者中。但是我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做出这种勾当。我所保存的那些信件足以能证明抗议书上所有签名的真实性。当然,我得承认,有一两位签名者因为年老体弱,在签名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唯一拒绝签署抗议书的作家是埃兹拉·庞德,埃兹拉的脾气就是那样[18]。

尽管我做了如此的努力,对于《尤利西斯》的盗版仍然在继续。

有一次,在斯坦顿岛上,我看到一则“杀虫服务”的广告,保证一个月之内除尽你家里的害虫。我和乔伊斯还真能用到这种服务。世界上总是有损人利己的人存在,所以,乔伊斯也就一直是盗版商的猎杀对象。他们总是宣布自己是乔伊斯的“忠实的崇拜者”,然后就以盗版来证明他们的崇拜。连遥远的日本都有他的这种“崇拜者”。我收到过四本厚厚的东京版的《尤利西斯》,出版商还有脸附言对我致以问候!每次,当我对这种强盗行为表示抗议,他们总是反过来骂我太贪婪。

《一诗一便士》就像一朵小雏菊一样,被美国中西部的一位年轻的出版商给摘走了。他那么急于出版这本书,根本就无法等待作者或者我的同意。当时,我刚刚出版了此书,克利夫兰的一位这些诗歌的崇拜者就给我带来一则令人不安的消息,说另一个版本也马上就要出来了。为了能在华盛顿取得政府版权的保护,我请我父亲到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将此书印刷出来,至少印刷足够申请版权的数量。但是,未经授权的版本还是捷足先登,它们当然都标着“私人非卖品”的字样,所以,作者也就从来没有拿到每本十二个便士的报酬。这书应该改名为《一诗零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