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生活方式

我所收到的乔伊斯的信件,大多数都是夏天我在山中度假时或是他旅行在外时写来的。当然,他总是要求我最晚“第二天”就必须回信,要求“特快”寄出,或是“由送信的邮差直接带回”。而且,习惯成自然,他总是缺钱花,当我出门在外时,莎士比亚书店里的一切事务都由玛西尼照料,而乔伊斯总是能从玛西尼那里搞到些钱。因为玛西尼知道,不论他的账户里是否还有节余,照顾《尤利西斯》的作者,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1]

乔伊斯的花销可真不小,当然,他有个四口之家,而且,他喜欢花钱,就像有些人喜欢攒钱一样。有一次,乔伊斯请一位来访的出版商出去吃饭,饭后,出版商来对我说:“他花钱,可真像一个喝醉了的水手。”这人口出此言,可真有些滑稽,因为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毕竟乔伊斯刚请他吃过饭呀。

乔伊斯和他的家人如果出去旅行的话,去的地方肯定和他正在创作的作品有关系。例如他曾经从比利时给我寄来过一系列的明信片,是当地邮局发行的壁画的复制品。他写信告诉我说他的佛兰德语进步很快—— 他已经上了四十课 —— 而他的荷兰语已经非常流利。乔伊斯一家人还穿过英吉利海峡去看望韦弗小姐,艾略特先生,乔伊斯的哥哥查尔斯,还有他们在苏黎世时结交的朋友弗兰克·博根(Frank Budgen)。有时候斯图尔特·吉尔伯特一家会和乔家一起旅行,但是他们从不和乔家一起住在当地的皇宫酒店中,吉尔伯特先生说他们住不起那里。其实乔伊斯他们也住不起。

我和阿德里安娜的生活非常简单,我们才刚刚能做到收支平衡。但是乔伊斯喜欢像有钱人一样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的生活环境太穷困不堪了,所以,他要把那种生活抛得远远的。而且,按照他的声誉和他所取得的成就,他应该得到一些物质上的舒适,他有这种想法也非常合理。而且,他大手大脚地花钱,喜欢一掷千金,但这钱往往都花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为了他自己。对于诺拉和孩子们来说,没有什么好东西会超出限度,如果他们出门旅行的话,一切安排都得是头等的。

如果和乔伊斯在写作上所花的工夫相比,那么他的收入真是很微薄。而且,在经历了许多年的艰苦生活后,他觉得应该过几年的好日子了,这种想法也对,但是,他得是那种能赚钱的作家才行。

在巴黎,乔伊斯一家人每天都去饭店吃饭。在二十年代初期,他们常去吃饭的是蒙帕纳斯车站(Gare Montparnasse)对面的那家特里亚农饭店(Les Trianons)。饭店的老板和所有的雇员都对乔伊斯专心侍奉,他的出租车一到门口,还不等他下车,他们已经到车前迎候他。他们陪他到特地为他预留的座位前,这座位被安排在饭店的后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不会有人捧着他的著作要请他签名,或在他吃饭时紧盯着他看。

服务生领班会将菜单上所有的菜肴念给乔伊斯听,这样就省去许多麻烦,否则他要替换好几副眼镜,可能还要拿出放大镜来。乔伊斯假装他对美酒佳肴很感兴趣,其实对他来说,食品根本没有意义,除非那食品和他的作品有关系。他劝一起进餐的家人或朋友挑选菜单上最好的菜,他喜欢看着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并劝他们品尝这种或那种美酒。而他自己几乎什么都不吃,喝的也是最平常的白葡萄酒,只要这酒能源源不断就行了。因为白天他总是滴酒不沾,所以,到了晚餐时,他肯定已经非常口渴。服务生不断地往他的酒杯里斟酒,如果不是诺拉决定要回家,乔伊斯可以和他的家人朋友以及他的白葡萄酒一直在那里呆下去。他最后总是要遵从诺拉的决定,这对夫妻互相非常了解,他们之间有许多默契,这只是其中之一。

无论乔伊斯走到哪里,他总是会受到皇室般的接待,这是因为他个人的魅力,也是因为他事事为他人着想。当他要到楼下的盥洗室去时,好几个服务生会立刻起身陪他下楼。他几近失明,这也让他更引人注目。

乔伊斯所给的小费也是很著名的,饭店里的服务生,给他叫出租车的男仆,所有给他提供服务的人,都可以因他而发财退休了。虽然我付小费从来也不吝啬,但是我知道乔伊斯的情况,在我看来,他支付的小费是有些太多了。

所有曾到乔伊斯的晚会上做过客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好客,也知道这位男主人是多么有趣。他总是会请最棒的酒宴承办人来供应菜肴,也要请服务生来进行招待。乔伊斯总是在客人的盘子里堆满了菜,并在他们的酒杯里倒满酒,那酒往往是圣帕特里克酒庄(Clos Sant Patrice)的葡萄酒[2],他曾经送给我一箱这种酒。另外一种他最喜欢的酒是教皇新堡(Chateauneuf du Pape)出产的葡萄酒[3],当然,这些酒庄也都是他的老关系了。但是,在餐具柜上会放着他自己要喝的那种白葡萄酒,他会时不时地给自己斟满一杯。

晚餐之后,我们会坚持让乔治(我们曾经都叫他乔乔)唱歌给我们听。乔乔继承了家族中唱歌的天赋,他的父亲非常引以为荣。他会唱一首他最喜欢的歌,例如《我的宝贝》(Il Mio Tesoro),这也是我最喜欢的。

在最初的那几年中,邀请来参加这些晚会的客人中有两对美国夫妻,也是乔伊斯家的好朋友,他们是理查·沃利斯夫妇和马龙·那廷夫妇。那廷先生是位艺术家,他曾经为乔伊斯画过一幅肖像画,我一直很喜欢这幅画,但是不知道它现在流失到哪儿了。乔乔有一位姓费南德(Fernandez)的朋友,他的姐姐伊娃(Yva Fernandes)是《都柏林人》的法文版翻译者之一,也是早期的这些晚会上的客人。

到了二十年代中期,尤金和玛丽亚·约拉斯出现了,他们让乔伊斯晚会的气氛更为活跃。玛丽亚·约拉斯的嗓音优美,她真可以成为一位歌唱家,她的那些美国歌曲让乔伊斯欣喜若狂,有一首歌每次他都要请她演唱,这就是《再见,泰坦尼克》(Farewell Titanic)。这是一首很凄惨的小曲,但却让人着迷,玛丽亚用她充满戏剧性的女高音唱来,给人至深的印象。我注意到乔伊斯也很喜欢她的另一首歌,歌的内容是关于一位“害羞的安”(Shy Ann),可能这个角色让他联想到他笔下的人物安娜·利维亚。

一定要等晚会将近尾声时,人们才能劝乔伊斯亲自登台,他的几首爱尔兰歌曲总是晚会的收场节目。他坐在钢琴前,倾身俯在琴键上,弹奏着一些老歌,他甜美的男高音以独特的方式演唱着,还有他脸上的那种表情,这都让人很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