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还没完
我在这家饭店终于完成之前的短篇,打算寄给一家杂志社。那点儿稿费自然不足以支付我在这儿待一星期的住宿费。但是,我对自己完成的这项工作甚为满意。为了给自己的精神注入强壮剂,我准备前往银座的某家书店看看。
冬日阳光照射下的柏油马路上掉落几片纸屑。那些纸屑因为光照的关系,看起来就像蔷薇的花瓣。不知为何,我感受到某种善意,遂走进那家书店。那里比平日干净很多。只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在跟营业员讲话,这让我略有些不快。不过,我一想起掉落在地上像蔷薇花的纸屑,当即买下《法朗士书信集》[7]和《梅里美书信集》[8]。
我抱着这两本书走进一家咖啡馆,然后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静待咖啡的到来。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像是母子二人。那个儿子虽然比我年轻,但长得几乎跟我一模一样。他们就像一对情人一样,脸贴脸说着什么。我看着他们,不由得觉得至少儿子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性的某一方面给予了母亲安慰。其实,那也是我体会过的亲和力的例证之一。可同时,那又是我将现世变成地狱的某种意志的例证之一。可是我害怕又陷入痛苦——幸好这时咖啡送来了。我开始阅读《梅里美书信集》。他的这本书信集也像他的小说一样闪烁着锐利光芒的警句格言。那些警句格言让我的心变得犹如钢铁般坚硬。(容易受到影响,也是我的弱点之一。)喝完一杯咖啡后,我立马有种“放马过来吧!我什么都不怕!”的豪情,然后快速离开了咖啡馆。
我走在街道上,不时望着商店橱窗里各种各样的陈设。一家装饰相框的商店橱窗里挂着贝多芬的画。那是一幅头发竖起来,看起来就像天才的肖像画。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这幅贝多芬肖像画有点滑稽……
不久,我突然遇到一位自高中毕业之后多年未见的故友。这位已经成为某大学应用化学教授的老朋友,此刻手里正拿着一个折叠式皮包,一只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
“您的眼睛怎么了?”
“这个啊,只是一般的结膜炎。”
我突然想起这十四五年以来,每次感受到亲和力,我的眼睛就会像他的一样患上结膜炎。但是,我并没有说什么。我们聊起朋友们的事,聊着聊着他又把我带进一家咖啡馆。
“真的很久没见了。好像是从朱舜水碑建碑以后就没再见过了吧?”
他点燃一支烟,隔着大理石的桌子跟我说。
“是啊,那个朱舜……”
不知怎的,我总是很难发出朱舜水的正确发音。因为那是日语,让我有点不安。然而,他对此并不在意,仍是跟我聊着各种话题。小说家K的事、他买的斗牛犬,或发生的“lewisite”的毒瓦斯事件……
“您最近一阵子都没再写了吗?你写的《点鬼簿》我看了……那是您的自传吗?”
“嗯!是我的自传。”
“看起来有点病态呀!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吃药。”
“我近来也患了失眠症。”
“我也?——您怎么能说‘我也’呢?”
“您不是患了失眠症吗?失眠症可是相当危险啊……”
他只有左边充血的眼眶里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回答之前,我就感觉到自己没办法正确发出失眠症的“症”字的音。
“这对疯子的儿子来说,没什么奇怪的。”
不到十分钟,我又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了。散落在柏油路上的纸屑,一个个看起来就像我们的脸。
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短发女人。远远看去,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是待她走到跟前才发现,她不但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而且上面还有很多小皱纹。不仅如此,好像还怀孕了。我不由得转过脸,拐进周边宽阔的小巷。可是不一会儿,我的痔疮就疼了起来。那是一种除了坐浴以外别无他法的疼痛。
“坐浴——贝多芬也曾经坐浴过啊!”
坐浴时使用的硫黄味儿马上侵袭我的鼻子。当然,现在马路上并没有什么硫黄。我再次想起路上散落的犹如蔷薇花的纸屑,勉强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走。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了。我坐在窗前的桌子前,开始写我的新小说。笔尖在稿纸上,以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跑着。然而,过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抑制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不得不离开桌前,在房间里随意走来走去。我的妄想症此刻最显而易见。就在这野蛮的欢喜中,我觉着自己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只有从笔端流淌出的生命。
然而,四五分钟之后,我想到自己非得打个电话不可。无论回答多少次,电话那端只是不断重复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反正在我听来,就是“Mole(莫尔)”。最后我挂掉电话,再次在房间里踱步。可是对那个“Mole”却还是惦记不已。
“Mole……”
“Mole”在英文里是鼹鼠的意思。这个联想令我很不愉快。可也就是两三秒钟吧,我把“Mole”拼成了“la mort”。“la mort”在法语里是死亡的意思,这突然又让我不安起来。就像死亡曾经逼近姐夫一样,我觉得现在它也在逼近我。然而,在这种不安中,我又觉得有点可笑。而且,我当真不自觉地笑了。这种莫名觉得可笑的缘由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立在久违的镜子前,与我的影子端正地叠在一起。我的影子也在微笑。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起第二个我。第二个我——德国人所谓的“Doppelgänger(分身)”,我居然完全没有在我身上看到。然而,当了美国电影演员的K君的夫人,在帝国剧场的走廊看到过第二个我。(我记得当时还被K君的夫人突然嗔怪说:“您前几天怎么没打招呼呢?”当时我还真是有些疑惑。)还有已经亡故的某位单脚翻译家在银座的一家香烟店里也看到过第二个我。或许死亡已经降临到第二个我身上。又或者,就算是来到我身边——我转过身背对着镜子,再次回到窗前的桌子旁。
从四周被石灰岩框着的窗户朝外望去,可以看到枯草和水池。看着眼前的庭院,我想起遥远的松树林中烧掉的几个笔记本和尚未完成的剧本。然后,我拾起笔又开始写新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