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K君回到东京后,我和O君以及我妻子一起去了引地川的桥。这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刚用过晚餐不久。
那晚的夜空,丝毫看不见星星的影子。我们走在不见人影的沙滩上,几乎没有说话。沙滩上,引地川的川口附近有一抹灯光在亮着,好像是给出海捕鱼的船只做标记用的。
波浪声自然是不绝于耳。越靠近水边,海水的咸腥味儿越重。当然,这气味并不完全是海水的味道,好像更多的是来自于冲到我们脚下的海藻和流木的味道。不知怎的,对于这种气息,我除了鼻子外甚至就连皮肤都能感觉到。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隐约可见的浪头。放眼望去,海面漆黑一团。我不由得想起大约十年前,我逗留在上总的一处海岸时发生的事来。与此同时,浮现在我记忆里的,还有那时与我一起的一位朋友。他除了忙于自己的学业外,还帮我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对稿……
在这之间,O君不知何时已蹲在岸边,点着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点根火柴而已,这下子能看到很多东西了吧?”
O君抬头看我们,一半是对妻说的。的确,一根火柴就照出了散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O君又点了一根火柴,然后沿着岸边缓缓向前走去。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溺死者的脚呢。”
那是一只半埋入沙子里的游泳鞋。那里的海藻中还被扔进一大块海绵。然而,火光熄灭之后,四周比刚才更暗了。
“没有白天的收获大啊。”
“收获?哦,你说的是那块木牌吗?那玩意儿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我们决定抛下无休无尽的海浪声,从广阔的沙滩上折回。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时不时踩到海藻。
“说不定这边儿会有不少东西呢。”
“要不再点根火柴看看?”
“好呀!……咦,有铃铛的响声哎!”
我侧耳听了听。我以为这又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这次真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铃铛声。我想再问问O君,他是不是也听到了。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
“也许是我木屐[2]上的铃铛在响吧……”
可是,我即使不回头也知道,她穿的是草鞋。
“今天晚上我当一回孩子,穿着木屐走路呢。”
“是太太您的衣袖里发出的声响呢。——哦,原来是小Y的玩具啊,系着铃铛的赛璐珞的玩具。”
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这时,妻子正好从后面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因为妻子开了这个玩笑,我们聊得比刚才起劲多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说给O君听。梦里,我在一栋现代化的住宅前跟一个卡车司机聊天。我觉得在梦里确实跟那个司机见过面,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就完全记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曾经来做过一次访谈的女记者。”
“那么,是个女司机咯?”
“不,绝对是个男的。不过,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也许见过一次面的人,脑海中终归会留下一部分记忆吧。”
“可能吧,尤其是脸的确是让人印象深刻的部位……”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完全没兴趣!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更可怕。总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之外,还存在形色各异的东西……”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只有我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夜空中依然看不见一丝星光,与先前并无区别。我再次感到恐惧,好几次仰起脸看向夜空。这时,妻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还没等我发出疑问,她就回答道:
“是沙子的缘故,对吧?”
妻子做出将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着广阔的沙滩。
“大概是那样吧。”
“沙子这玩意就是爱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这家伙造的吧?……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之前看到过一次——不过,只看到一团蓝蓝的东西……”
“那个啊,今天我们也看到了。”
我们过了引地川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何时起了风,松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这时,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似乎正在快步向我们走来。我突然想起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一个夜晚,我将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遮阳帽。可是现在,这个男人不是错觉。随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我连他穿着衬衣的胸口都看到了。
“那是什么?领带夹吗?”
我低声嘀咕了这么一句,忽然发现刚才被我当成领带夹的东西原来是香烟发出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最先忍不住笑出来。然而,那个男人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快步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随意地与O君道了别,在松涛声中走去。那松涛声中,微微地夹杂着细细的虫鸣。
“爷爷的金婚纪念日是什么时候?”
“爷爷”说的是我父亲。
“什么时候呢?……东京寄来的黄油到了吧?”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到门前——半开的门前。
昭和二年(1927)二月四日
[1] 流经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译者注
[2] 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会系上铃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