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耶路撒冷一带出没着许多上年纪的小贩。他们不像小汉娜裙子故事中的那个卖炭翁。他们脸上缺少内在的神采,人也充满了冷冰冰的敌意。上年纪的小贩。古怪的手艺人在城中游荡。他们不可思议。我认识他们已经多年,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和喜怒哀乐。从五六岁时起我便对他们具有一种恐惧感。我也要把这些写下,或许他们就不会在夜里吓唬我了。我努力破解他们的路径与行为方式。事先猜出哪一个前来我们这里卖货。他们当然也隶属某种体制或常规模式。“修玻璃——修玻璃”,那声音嘶哑沉闷。他没带工具,也没带窗格玻璃,似乎只有听任自己的呼叫得不到回应。“捡破烂的咧!”[26]他肩背一个大口袋,像儿童故事书中所画的强盗。“燃气炉子咧!”这是个像典型的铁匠那般长着大头骨的壮汉。“床垫——床垫”,声音中带有某种猥亵。磨刀师傅扛着一个装有脚踏板的木轮。他一口牙全掉光了。耳朵毛茸茸地凸了出来,像只大蝙蝠。上了年纪的老工匠,古怪的手艺人,年复一年地在耶路撒冷一带出没,没有时间概念。好像耶路撒冷是北方的一个幽灵之乡,他们则是躺在那儿等待复仇的精灵。
我在1930年住棚节期间出生在卡塔蒙旁的克亚里特施穆埃尔。有时,我会奇怪地觉得,有一片荒漠将父母与丈夫的家隔开。我从未光顾自己出生的那条街。一个安息日早晨,米海尔、亚伊尔和我三人旅行来到特里比耶边上。我拒绝再往前走,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跺着脚。不嘛,不嘛。儿子和丈夫都笑话我,可他们妥协了。
在梅沙阿里姆、贝特以色列、桑海迪里亚、凯里姆亚伯拉罕、阿赫瓦、杰哈伦摩西和纳哈来特谢瓦,居住着传统派犹太教教徒。德裔犹太人头戴皮帽,西班牙裔犹太人身穿条纹长袍。老太太们默不作声地挤坐在矮凳上,好像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不是一座小城,而是一片广袤的土地,于是乎睁开苍鹰般锐利的双眼,日日夜夜地巡视着遥远的地平线。
耶路撒冷没有尽头。南方被一片遗忘的陆地特勒皮特隐没在风萧声动的松林中。一股微蓝的蒸气从与特勒皮特东部毗邻的朱迪亚沙漠上徐徐升腾。这股微蓝的蒸气触摸着一座座小型别墅,触摸着掩映在苍松下的花园。贝特哈凯里姆是一个坐落在风声如诉的平原上的居住区,四周是一片石地。巴伊特瓦冈山上孤堡终日紧闭的百叶窗内传出小提琴声。夜晚,胡狼冲着南方嗥叫。太阳落山后,热哈维亚、沙迪亚戈恩街一片死寂。明亮的窗几下,一位头发花白的学者在伏案工作。他的手指敲击着打字机键盘。在这条街的另一端,贫民窟似乎已不复存在。在那里,女人打着赤脚,夜晚在随风飘荡的花花绿绿的床单中徘徊。狡猾的猫从一个院落溜到另一个院落。用德式打字机的学者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存在吗?似乎在他的西阳台下没有十字架的幽谷,古老的园林蔓延到斜坡上,紧紧衔住热哈维亚尽头的房舍,仿佛要用茂盛的植被将它们覆盖并包容。一堆堆篝火在山谷中摇曳,低沉悠扬的歌声在森林上空飘扬,飞向窗棂。暮色中,一群牙齿洁白的顽童从城边来到热哈维亚居住区,用尖厉的石块打碎庄严的街灯。吉姆奇、迈蒙尼德、纳赫曼尼德斯、阿哈里兹、阿夫拉瓦内尔、伊本埃兹拉、伊本加比罗尔、萨阿迪亚加翁等街道上依然万籁俱寂。但那时,英国驱逐舰“龙”号的船员在下面悄然哗变之后,甲板上依然安静。夜幕降临时,你从耶路撒冷的街道尽头可以看到,苍茫的山丘在翘首企盼黑暗降临这座封闭了的城市。
耶路撒冷北部的特拉阿里兹住着一位年迈的女琴师。她没有休止、不知疲倦地弹啊弹。她正在准备舒伯特、肖邦作品独奏会。奈比萨姆维尔塔孤零零地耸立在北方山头,日日夜夜伫立在边界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专心弹奏的老琴师。她背对着敞开的窗户。深夜,这座又细又高的孤塔咯咯直笑,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肖邦与舒伯特”。
8月的一天,我和米海尔出去旅行。亚伊尔放在我最好的朋友哈达萨家,她住在白兹来勒街。正值耶路撒冷的夏天。她家的街上已安上新灯。我思忖日光大概会在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散尽。一丝轻柔的凉意泛起。在普利哈达什巷内可看见一个用石头砌起的院落,由破篱笆同街道分开。参差不齐的石地上长着一棵老树,我不知道树的名字。冬天,当我独自经过这里竟误以为这棵树已经死亡。而今,树干上又钻出新芽,尖尖地吐露在空中。
我们从普利哈达什街向左转到约瑟街上。有个黑大个子,身穿大衣,头戴灰帽,隔着鱼市上明亮的玻璃窗死盯着我。是我疯了吗?还是我真正的丈夫隔着鱼市的玻璃窗,身穿大衣,头戴灰帽,愤怒地盯着我、谴责我呢?
女人们把全部家当都拿到了阳台上:粉的,白的,铺的,盖的。一位挺拔苗条的姑娘站在哈施莫耐姆大街的阳台上。她挽起袖子,头上扎了条围巾。正在用小木棍儿起劲地敲打着羽绒被,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其中一面墙上是一条地下活动时期写下的褪色标语:朱迪亚在血与火中倒下去,朱迪亚将在血与火中站起来。这种情绪与我格格不入,但这些词句的内在韵律却打动了我。
那天晚上,我和米海尔走了许久。我们穿过布哈拉区,沿着先知撒母尔街,走向曼德尔鲍姆门。从那儿,我们穿过匈牙利人住宅区内弯弯曲曲的小巷,到达埃塞俄比亚区,去毛斯拉拉,又从雅法路拐角走到圣母广场。耶路撒冷是一座燃烧的城市。整座城市像是悬在空中。但近看又显得无比硕大和沉重。纵横交错的小巷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专横。迷宫般的临时住宅、棚舍满怀义愤地斜倚在时呈灰蓝、时呈微红的石头上。破败的贫民窟,坍塌的墙壁。顽固的植被与石制品正悄悄进行一场激烈的较量与角逐。荆棘丛生、碎石遍布的荒地。凡此种种,最突出的当推变幻不定的日光戏法:要是一小块云彩刹那间飞到城市与暮霭之中,整个耶路撒冷顷刻间就会改变模样。
还有城墙。
每个地区都有围在高墙内的秘密中心,每个敌对要塞都向过往的行人关闭着。我不知道有谁会把耶路撒冷当成家园,连那些即将在这里住上百年之久的人也包括在内。一座四合院式的古城,她的灵魂囚禁在镶有锯齿状玻璃的断墙后,没有耶路撒冷。碎东西扔在地上,意在误导无辜的百姓。一层裹着一层,中心却无法介入。我写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写“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我不知道在俄罗斯庭院深处,在施耐勒军营的墙后,在埃因凯里姆修道院的隐蔽所在,在恶意山上的高级专员官邸,有何种凶险在恭候着我。这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