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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日的傍晚。那时一年级已经结束,或二年级刚刚开始,或处在两者交替的夏天。我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其他的人都走了,没有带我,达奴什、阿里克、乌里、鲁里克、伊坦和阿米,他们都去特里阿扎丛林斜坡上的树林中寻找那些玩意儿,但因为我不吹那玩意儿,所以黑手党们不接受我。达奴什在树林里找到一个,里面满是臭烘烘已经风干的胶脂状物,他在水管下把它洗了洗,谁要是没有力量将它吹起就不配进黑手党,谁要是没有胆量像个英国士兵那样套上它撒点尿,黑手党就不会考虑接受他。达奴什向大家解释它的运作原理。每天夜里,英国士兵把女孩子带到特里阿扎丛林,在那里,在黑暗中,就会发生这样的事。首先他们长时间地接吻,接着他把她的身体摸个遍,连衣服底下也摸了。接着他把两个人的内裤都脱了,戴上一个这个东西,他趴在她身上等等,最后,他尿尿了。发明这个东西就是为了让她一点也沾不着尿。特里阿扎丛林每天夜里都发生这样的事,大家每天夜里都干这样的事。就连老师苏斯曼太太的丈夫夜里也对她干这样的事情。就连你们的父母。对,你们的父母也干。你们的父母也干。大家都干。这使你们的肉体体验各种快乐,强健肌肉,还对净化血管有好处呢。
他们不带我就都去了,我父母也不在家。我自己躺在院边晾衣绳后面的混凝土地上,观看白昼的留痕,穿着背心感到身下的混凝土冰凉而坚硬。思考,然而未抵达最终结果,所有坚硬所有冰冷的东西都会永远坚硬冰冷下去,而所有柔软温暖的东西只有眼下才会柔软温暖。最终,一切都会转向冰冷坚硬一边。在那里,你不行动,不思考,不感受,不给任何东西以温暖。永远不。
你躺在那里,后背和手指着地,找到一块小石子,将它放进口中,嘴可以品尝出灰尘、石膏以及其他某种似咸非咸的东西。舌头可以探测各种小小凸出与凹陷,仿佛石子是和我们人类一样的世界,有高山,有低谷。倘若表明我们的地球,甚至我们整个宇宙,不过是某些巨人院中混凝土地上的小石子又该如何?倘若一会工夫之后某个巨型孩子,你想象不出他有多巨大,他的小朋友取笑他出去时没有叫他,那个孩子只用两根指头拿起我们整个宇宙,放进口中,也开始用舌头探测又该如何?他也会想,他嘴里的这块石子也许确实是整个宇宙,有银河,有太阳,有彗星,有孩子,有猫,有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天晓得,或许那个巨大男孩的宇宙,我们在他口中不过是一块石子的男孩,实际上只是一个更巨大男孩的院子里地上的一块石子,他和他的宇宙,等等,就像俄罗斯套娃,石子中之宇宙,宇宙中之石子,石子寓于宇宙,宇宙寓于石子,无论其形状大小都是如此?每一宇宙都是石子,每一石子都是宇宙。直至它开始令你脑子旋转起来,与此同时,你的舌头开始探测石子,好像它是块糖,现在你舌头本身有了白垩的味道。再过六十年,达奴什、阿里克、乌里、鲁里克、伊坦和阿米以及黑手党里的其他成员将会死去,而后记住他们的人也会死去,而后便是把所有记住他们的人均能记住的人。他们的骸骨将会化作石子,与我口中的石子一样。也许我口中的石子是三万亿年前死去的孩子?也许他们也到丛林中寻找那些玩意儿,因为有人没有力量将其吹起戴上就奚落他?他们也把他一个人丢在院子里,他也背朝苍天躺在那里,口中含块石子,石子曾经也是个孩子,孩子曾经也是个石子。晕。与此同时,石子也得到了些许生命,不再那么冰冷坚硬了,它变得潮湿温暖,甚至在你口中搅动起来,并在你的舌尖轻轻恢复了痒感。
在篱笆墙那边柏树后面的伦伯格家,忽然有人打开电灯,但是躺在这里,你看不见谁在那里,是伦伯格夫人还是淑拉或伊娃开的灯,但是你可以看见黄色的灯光像糨糊一样泻出,它那么稠密,难以洒落,它几乎无法动弹,太稠密了,简直无法沉重地行进,像黏性液体那样行进,它昏黄、单调、迟缓,就像黏稠的内燃机机油穿过微风缭绕、近似灰蓝的夜空。五十五年后,当我坐在阿拉德花园里的桌子旁边,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夜晚时,与那个夜晚非常相像的微风泛起,今夜邻居家的窗子里再次流出黏稠缓慢昏黄的灯光,如同黏稠的内燃机机油——我们彼此相识,我们彼此相识已久,似乎惊喜不是很多,但是却有。耶路撒冷院中那个口中含石之夜没有来到阿拉德这里,令你想起已经忘却的东西,或重新唤起旧日的渴望,而是与之相反,它来袭击这个夜晚。就像某个你认识很久的女人,你不再觉得她吸引人或者不吸引人,不管你们何时见面,她总是多多少少说几个相同的陈腐词语,总是向你报以微笑,总是以熟悉的方式拍拍你的胸脯,只有现在只有此次她不是这样,她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你的衬衣,不是出于偶然,而是用她整只手,贪婪,孤注一掷,眼睛紧闭,她的脸仿佛因痛楚而扭歪,决意要随心所欲,决意要洒脱一回,她不再介意你,不介意你的感受,不管你愿不愿意,和她有何相干,现在她非做不可,她不能自已,她现在伸出手臂,像鱼叉一样袭击你,开始拉拽你,撕裂你,但实际上拉拽的人不是她,她只是用手去戳,你是那个拉拽并写作的人,拉拽并写作,像条身上插着鱼叉刺的海豚,拼命拉拽,拉拽鱼叉以及拴在上面的绳索,以及拴在绳索上的捕鲸枪,以及固定捕鲸枪的捕鲸船,它拉拽搏斗,拉拽着逃跑,拉拽着翻滚进了大海,拉拽着潜入黑暗深处,拉拽,写作,再拉拽;倘若用尽最后的力气再多拉一次,它也许会从插入肉身的东西中解脱出来,从咬住你、嵌入你体内不放过你的东西中解脱出来,你不住地拉拽,它只一个劲儿地咬住你,你越拉拽,它就嵌入得越深,对于这种越嵌越深、伤你越来越重的损伤,你永远也无法报之以施加痛苦,因为它是捕获者,你是猎物,它是捕鱼者,而你只是被鱼叉叉住的海豚,它施与,你接受,它是那个耶路撒冷的夜晚,而你在阿拉德的这个夜晚,它是你死去的父母,你只是拉拽,继续写作。
其他的人都去了特里阿扎丛林,没有带我,因为我没有力量吹那玩意儿,我仰面朝天躺在院子一端晾衣绳后面的混凝土地上,观看日光渐渐退去,黑夜即将降临。
我曾经从阿里巴巴的洞里观看。当外婆,我妈妈的妈妈,从克里亚特莫兹金边上的沥青纸简易住房来到耶路撒冷,朝我妈妈大光其火,朝她挥舞熨斗,眼睛忽闪着用夹杂着意第绪语的俄语和波兰语向她喷出可怕的词句时,我在衣橱和墙壁间的夹缝里看到了这一切。她们二人都没有想到我就挤在那里,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妈妈对她母亲那雷鸣般的咒骂没有回应,只是坐在角落里那把靠背掉了的硬椅子上,笔直地坐在那里,双膝并拢,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膝上,双眼盯着双膝,仿佛一切都以她的膝盖作为依靠。妈妈坐在那里像个受罚的孩子,她母亲一个接一个向她抛出恶毒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夹杂着咝咝的发音,她一声不吭,不予回答。她的持续沉默只令外婆倍加愤怒,她似乎丧失了理智,眼睛忽闪着,脸狂暴如狼,张开的嘴角挂着白花花的唾沫星子,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她把手里滚烫的熨斗一扔,好像打在墙上一般,接着一脚踢开熨衣板,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使劲把门一关,所有的窗户、花瓶和茶杯都在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