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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结束之后,我便从牧猫人伊莎贝拉老师的火山王国步入了二年级杰尔达老师冰冷平静的掌控之下。她没有养猫,但是某种灰蓝色的光晕环绕着她,立即吸引了我,令我着迷。
杰尔达老师说话如此轻柔,我们要是想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不但要停止说话,还要把身体在桌上往前倾。结果,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在向前欠身,因为我们不想漏掉一个字。杰尔达老师所说的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让人意想不到。仿佛我们从她那里学到另一门语言,和希伯来语区别不大,但是颇为特别,动人心弦。她称星星为“天国之星”,称深渊为“无垠的深渊”,她还说到“浑浊河水”以及“夜间沙漠”。要是你在班上说些她喜欢的东西,杰尔达老师会指着你温柔地说:“大家请看,这里有一个灵光四溢的孩子。”要是有个女孩儿做起了白日梦,杰尔达老师便对我们解释说,就跟没人会因不睡觉遭受惩罚一样,你们不能让诺拉为有时在班上无法清醒而承担责任。
任何形式的嘲弄,都被杰尔达老师称作“毒药”。她把说谎称作“摔跤”,把懒惰称作“灌了铅”,把流言蜚语称作“肉之眼”,她称骄傲自大为“烧焦翅膀”。抛弃任何东西,甚至橡皮一样的小东西,或轮到你分发绘画纸,她称之为“制造火花”。在我们一年中最喜欢的节日普珥节注前两个星期,她突然宣布:今年可能不会有普珥节了,也许在到达这里之前就被扑灭了。
扑灭了?一个节日?怎么回事?我们都陷于莫大的恐慌中,我们不仅害怕失去了普珥节,而且对那些强有力的隐藏力量产生朦胧的恐惧,以前从未有人向我们说起这种力量的存在,如果它们愿意,就能点燃或扑灭我们的节日,因为它们有如此多的火柴。
杰尔达老师没有劳神去详细说明,只是暗示我们,是否熄灭节日主要靠她来做决定,她自己不知怎么跟区别节日与非节日、区别神圣与世俗的看不见的势力联系在了一起。因此要是我们不想让节日被熄灭,我们互相之间这么说,最好是付出特别的努力,至少可以做一点点什么,让杰尔达老师和我们在一起时心情愉快。杰尔达老师经常说,一无所有的人不知什么叫作一点点。
我记得她的眼睛,机敏,深褐色的眼睛,有种神秘感,但并不快乐。犹太人的眼睛有点鞑靼人的模样。
有时她会缩短教学时间,把大家送到院子里玩耍,但是留下我们两个似乎可堪造就的男孩。院子里的流放人员在自由活动时间里并不那么高兴,而是嫉妒入选者。
有时放学的时间到了,伊莎贝拉老师已经让学生回家了,猫咪们也解散了,遍布着整座房子、楼梯和院落,只有我们似乎被遗忘在杰尔达老师故事的翅膀之下,身子在书桌上前倾,不想漏掉一个字,直至一个焦虑的母亲,依然系着围裙,来到此地,站在门口,倒背着手,先是不耐烦地等候,之后大吃一惊,这吃惊又转为好奇,仿佛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充满好奇的小姑娘,前来和我们一起倾听,不要错过故事的结尾,那丢失的云,不被喜爱的云,它的斗篷被困在星星的万丈金光里。
要是你在课堂上说,你有话要和大家讲,即便正在做其他的事情,杰尔达老师也会立刻让你坐到讲桌前,而她自己坐在你的小板凳上。这样她就以惊人的一跃将你提升到了教师的位置,只要你讲的故事好听,或者你的论证有趣。只要你抓住她的兴趣,或者是班上同学的兴趣,你就可以继续在位。然而,要是你说了一些愚蠢的东西,或者只是想引起关注,要是你委实没有什么可说的,那么杰尔达老师就会插嘴,用她那最为冷淡最为平静的声音,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说:
“可是这有点傻。”
要么就是:
“别再出洋相了。”
甚至会说:
“够了,你这是在自我贬低。”
于是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羞愧难当,不知所措。
我们很快就学会了谨慎从事。沉默是金。要是没有什么高见就不要去抢风头。固然,高高在上坐在讲桌前很是惬意,甚至让人沾沾自喜,但是跌落也在转瞬之间,令人痛苦。蹩脚的品位与聪明过头均会导致屈辱。当众发表任何见解之前,最好要做好充分准备。要是你不情愿沉默,就应永远三思。
她是我的初恋。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女子,杰尔达老师,施尼尔松小姐。我那时还不到八岁。她让我神魂颠倒,某种以前没有动静的内在节拍从那时开始便在我心中跳动,至今仍未平息。
早晨醒来之际,甚至尚未睁开双眼,我便想象着她的模样。我急忙穿好衣服,吃过早餐,盼望着赶紧收拾完,拉拉链,关门,拿起书包,径直跑到她那里。占据脑海的是每天努力准备一些新鲜事物,这样我便可以得到她亮晶晶的目光,于是她可以指着我说:“瞧,今天上午我们当中有个灵光四溢的孩子。”
我每天早晨坐在她的课堂上,爱得发昏。不然就是陷于阴郁的嫉妒中。我不断地试图发现自己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吸引她的魅力。我一刻不停地筹划,如何挫败其他人的魅力,如何插到他们和她之间。
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坐在床上,想象着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时情形会怎样。
我喜欢她声音的颜色,也喜欢她微笑的气味,还有她衣裙(长长的袖子,通常是棕色、藏青色或灰色,佩戴着一串朴素的象牙项链,偶尔会戴一条不显眼的丝巾)发出的簌簌声响。天黑时,我会闭上双眼,把毯子拉过头顶,带她一起走。我在睡梦里,拥抱她,她险些拥吻了我的前额。一层光环环绕着她,也照亮了我,让我成为灵光四溢的孩子。
当然,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爱。我已经囫囵吞枣地读了那么多书,儿童书,十几岁少年读的书,甚至被认为不适合我读的书。就像每个孩子都爱父母一样,每个人稍微长大一点时,都会恋爱,爱上家庭之外的人。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可突然,像在特里阿扎丛林的洞穴里找到珠宝一样,爱上的人生活变得不同。我从书中读到,在恋爱中,如同在生病中,你会寝食不安。我确实吃得不多,但是夜里睡眠很好,白天我等着天黑,这样我就可以睡觉了。睡觉与书中描绘的恋爱症状对不上号,我不是特别确定我是否像成人那样恋爱了,在什么情况下我会忍受失眠的痛苦,或者我的恋爱只是一种孩子的爱。
我从书中,从爱迪生影院看过的电影里,甚至凭空了解到,在坠入情网的背后,还有另一道风景,一道全然不同的可怕风景,如同我们在守望山看见的摩押山山那边一样,那风景从这里无法看到,也许看不到倒好,那里潜伏着某种东西,某种骇人、可耻的东西,某种属于黑暗的东西,某种属于我试图忘却(然而也记住了我本不想好好看的一些细节)的那幅照片上的东西,那是意大利俘虏隔着带刺铁丝网给我看的,我几乎没看上一眼,便仓皇而逃。它也属于女人穿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我们没有,班上的女孩子目前也还没有。在黑暗中,还有别的东西生存,运动,微微作响,它湿乎乎、毛茸茸的,某种东西,一方面我最好一无所知,可另一方面,要是我一无所知,那么我的爱情只是少儿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