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平时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好让她再多睡一会儿。我从楼上下来,丽莎已经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儿吃早餐,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他穿着一件红色的晨装,前后分别印着一只白色的鸟,看上去很舒服。

“该死的……”他说,“你在这儿呢,睡得好吗?”

“嗨!”我说。

我从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

“怎么样啦?”他问,“她在干什么?在睡觉吗?”

“当然,她还在睡。你以为呢?”

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儿。他从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说说,昨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都看见了吧……”

“妈的,你难道没发过火吗?你刚看了新闻,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血腥,你却在这儿小题大做,不过是因为她揍了那个疯女人。那个我一开始就该掐死的疯女人!”

他伸出一只手把脸捂住了,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很显然有些事儿让他烦躁不安。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怎么说呢,她确实让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说。

“上帝啊,她累得垮掉了,这很显然!”

“她把桌子掀翻的时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敢说,如果你也看到了,那场面确实很可怕。”

“当然啦,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姑娘。你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等你拿到稿酬之后,最好赶快带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别拿这种话来烦我了。我没有写过什么书,只写了一本。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写书,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再写下去。也许就在此刻,没准儿哪个家伙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的书稿呢,但那不意味着它最终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会马上挣到钱的。”

“妈的……我还认为……”

“是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碰巧有一天我的书稿被贝蒂发现了,打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异想天开了,认为我是一个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丢掉这个念头。埃迪,你看我,来这儿以后竟然连一行字儿都写不出来,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待在这儿,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呢,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事儿。这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你明白吗?”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写东西呢?你应该有时间啊……”

“你简直快让我笑掉大牙啦,我需要的可不是时间啊。”

“那是为什么呢?你在这儿静不下心来?”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须要等灵感降临到我头上,我怎么知道呢?”

又过了很多天,这件事残留的阴影才彻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馆的工作搞得晕头转向,大部分顾客都需要我来应付,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瞎跑。如果我看见某个蠢货或想捣乱的女人,我就赶紧跑过去招呼一下,决不让贝蒂去靠近他们。通常情况下,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一样,贝蒂会对我说,你简直发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旁边闲得无事可做,你却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

“我只是想让自己忙出点毛病来,没别的意思。”

“我想你是担心我再和别的顾客打起来吧……”

“贝蒂,你别瞎说了,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总之,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累,你难道不想走着回家吗?”

“当然了,好主意!”

我们向埃迪挥手告别,他那部豪华轿车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我觉得自己在某种幻觉中受伤了,我的腿像被锯掉一样。回家的路很艰难。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自己说,通往天堂的路充满艰辛。我的手插在裤兜里,领子翻起来,然后就出发了。年轻的天才脑子空空的,两只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在硬撑着。唯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馆服务员和管子工之间,她会觉得有什么差别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和她在一起生活,好像任何事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我也没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木头一样。我站在窗前喝了杯咖啡,望着街上。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是透过窗玻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下楼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门口趴着睡觉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回到楼上。房子里的沉寂困扰着我,我去冲了个淋浴。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着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此外还有我的名字,印在信封的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体打上去的。这就是我们期待的东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是第一封回信,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

回复是拒绝。很遗憾,这本书不能出版。写信的人解释说,“我很喜欢你的构思,但是你的写作风格让人无法忍受。你故意让自己置身于文学圈之外。”我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尽可能去琢磨信上说的话,他说的构思是什么,但是我很难弄明白。我把信放回原处,想去刮一下脸。

不知为何,当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贝蒂,我的情绪马上就变得低落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拆开的,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万分激动地把信封撕开,满怀着希望甚至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写信的人表示说很遗憾,于是她身边的这个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噢!该死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我趴在浴室的洗脸盆上,闭上了眼睛。现在她会去哪儿呢?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我仿佛看见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就像一个冰镐砸在我头上一样。她冲进拥挤的人流中,当她出现在马路中央时,汽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扭曲着做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这一切全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书稿,我和这个从我脑子派生出来的可笑的人,所有那些夜晚的构思,只是为了最终得到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尝到自酿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儿,思绪全都乱了,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了一瓶墨水,被悬挂在一个噼噼啪啪作响、烟雾弥漫的火盆上。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一个清新自然、美丽动人,鼻子尖儿冻得通红的女王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