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艾格尔害怕夜晚。晚上他在睡袋里蜷缩成一团,寒冷把他的眼泪都冻出来了。有时候他也会做梦,混乱的梦,梦里充满了痛苦和追赶着他的鬼脸,那些鬼脸是从他的思想暴风雪中冒出来的。有一次他从梦中醒来,他梦到一个柔软的、灵活的东西钻进了他的帐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天啊!”他轻声地喊道,等着他的心脏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从睡袋里爬出来,走出帐篷。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漆黑一片。他的四周完全沉浸在黑暗中,悄然无声。

艾格尔坐到一块石头上,望向黑暗。忽然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他不是孤单一个人。他说不出这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他看到的只是夜晚的一片漆黑,听到的只是他的心跳。但是在外面的某一个地方,他感受到另外一个生命的接近。他不知道自己在帐篷前坐了多久,在黑暗里仔细听了多久,但是在第一缕苍白的光线照到山上之前,他就知道对面的人在哪里了。

形成高地西侧临界线的峡谷的另外一侧,离他直线距离大概三十米的地方,有一块岩石从崖壁上突出来,岩石的宽度几乎都不足以让一只山羊安全落脚。在那块岩石上,站着一个俄罗斯士兵,他的身影在清晨逐渐增强的光线里快速清晰起来。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可思议地一动不动,望着艾格尔。

艾格尔依然坐在石头上,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位士兵很年轻,有着城市男孩的乳白色脸庞,他的额头光滑而雪白,眼睛长得有些独特的歪斜。他带着一把没有刺刀的哥萨克枪,用一个皮带挂在肩膀上,他的右手平静地放在枪柄上。

俄罗斯士兵看着艾格尔,艾格尔也看着他,他们的四周除了冬天高加索山上早晨的寂静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之后艾格尔也说不清,他们两个谁先动的。不管怎样,俄罗斯士兵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艾格尔站了起来。俄罗斯人把他的手从枪柄上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就转过身,向高处爬了几米后在岩石间消失了,迅速而灵巧,一次都没有回头。

艾格尔继续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思考着。他明白刚刚是他的死敌站在对面,可是在敌人消失后,他却感到了比之前更深的孤单。

最开始一段时间,两个战友如约几天来一次,来添补他的口粮储备,必要的时候还带来了几双羊毛袜子、一个新的凿岩钻头以及前线的一些消息(战斗还在持续进行着,有失败也有胜利,总之人们并不完全知道具体情况)。

几星期后,他们连续几次没来,一直到十二月底——按艾格尔的计算,他每天在一块冰面上用打孔机刻一道线来记日期,应该是第二个圣诞节假日——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们大概不会来了。又过了一周,在一九四三年的一月一日,当他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时,便决定在浓密的暴风雪中启程返回营地。

他沿着大概两个月前来时的路往回走,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卐”字旗熟悉的红色迎面闪亮着,他心里轻松了下来。然而还不到两秒钟,他突然一下子清楚了,那些插在他面前的地上作为营地边界标记的旗子,根本就不是“卐”字旗,而是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旗帜。

这一刻艾格尔完全依靠他的镇定沉着保住了性命,他立刻把背上的枪拉扯下来,尽可能远地抛出去。他看着那杆枪随着沉闷的声音消失在雪地里,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他听到了向他跑来的哨兵的呼喊声。

他把双手举起来,跪倒在地上,低下头。他感到脖子后面被人打了一下,然后就向前扑倒下去。他听到在他上方响起深沉的俄语的声音,那些他听不懂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似的。

艾格尔和两个战俘一起在一个木头箱子里蹲了两天,那箱子是草率钉起来的,用毛毡密封,长和宽各约一米半,只有不到一米高。大多数时间他都透过一个缝隙观察着外面,想通过外面的动静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俄罗斯人的计划或者自己的未来。

第三天,木箱的钉子终于随着刺耳的声音被拔了出来,一面木板向外倒下去。

冬天明亮的阳光格外刺眼,以至于他担心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倒是能睁开眼了,不过这刺眼的明亮的感觉,让他觉得好像黑夜都充满了耀眼的光芒,这种感觉一直到他战俘生活结束后很久都还留在他心里,返乡很多年后才彻底消失。

艾格尔和一堆被赶在一起的俘虏被送到在伏罗希洛夫格勒附近的一个战俘营。他们在一辆货车敞开的装载台上,度过了运送途中的六天时间。

那是一段可怕的旅途。

他们穿过寒冷的白天、冰冷的黑夜,驰行在黑暗的、被炮火撕碎的天空下,在辽阔的雪原上,冻僵的人和马的四肢朝天,从雪地的犁沟里突露出来。艾格尔坐在装载台后面的边缘,看着路边无数的木十字架,想到了玛丽给他读过那么多次的那本杂志,想着那里面描写的冬天的风景与他眼前这个冰冻的、受伤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同。

战俘中一个矮小、敦实的男人,头上裹着磨破的粗羊毛毯子来试图御寒。他说,那些十字架根本没有它们看起来那么悲伤,它们只不过是指向天堂的引路牌。他叫赫尔穆特·默艾达赦尔,很喜欢笑。他笑迎面打在他脸上的雪花;他笑像砖瓦一样硬的面包边儿,它们被从麻袋里直接倒在货车装载台上。

他边笑边说:“更应该用这面包去盖些像样的房子。”他的笑声如此之响,连两个俄罗斯守卫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有时候他向路边的老妇人们挥挥手,她们在冰雪覆盖的尸体上寻找还可以穿的衣服或者是食物。

“如果已经在开往地狱的路上,那就应该和魔鬼一起笑着去,”他说,“笑笑又不辛苦,还能让整个事情更容易忍受些。”

赫尔穆特·默艾达赦尔是艾格尔在伏罗希洛夫格勒看到的一长列去世的人里的第一个。在到达的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发高烧。在战俘营房里,好几小时都能听到他试图用毯子压抑住的呼喊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躺在一个角落里,半裸着,缩成一团,两只拳头抵在额头两侧的地方。

几星期后,艾格尔就不再数去世的人数了。那些死了的人被埋在营房后面的桦树林里。在这里,死亡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霉菌是面包的一部分。人们死于发烧,死于饥饿,死于营房墙壁上的一条缝隙,冬天的寒风通过那缝隙呼啸而进。

艾格尔被分在一个一百来人的分队。他们在森林里或者草原上工作,砍伐树木,用野外的乱石修建低矮的墙,帮着收获土豆,或者是埋葬前一天晚上去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