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四
最近一个月,爱丽丝和法比奥经常见面,虽然他们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约会,但也绝不是偶然相遇。爱丽丝在探视时间结束后,经常在法比奥所在的病区周围晃悠,而法比奥也想方设法让爱丽丝找到他。他们经常在院子里沿着几乎同样的路径散步,对此,他们已然达成了默契,只是心照不宣而已。院子的围墙限定了他们这段故事的空间,也为他们划出了一片世外桃源,在这里,没有必要为荡漾在他们之间的这种神秘而纯洁的东西贴上任何标签。
法比奥似乎确切地掌握了献殷勤之道,他遵守时间,还会掌握说话的分寸,就像在奉行着某种外交礼仪。他能洞悉爱丽丝那深深的痛苦,但只作为旁观者,处在边缘。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都与他毫无干系,当这些事与他内心的平衡以及他理性的判断发生抵触时,他宁愿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地装作它们并不存在。如果一个障碍出现在他面前,阻挡了他的道路,他会绕过障碍继续前行,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会很快忘掉这个障碍。他几乎从来没有犹豫过。
然而,他知道应该如何达到目的,因此他很注意爱丽丝情绪的变化,他很尊重爱丽丝,甚至有些迂腐。如果爱丽丝不说话,他会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不接二连三地追问。他会把话题转移到爱丽丝的摄影和她母亲的病情上,还会用他们病区当天的趣闻来填补他和爱丽丝之间的沉默。
爱丽丝任凭自己被他的自信带走,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依赖,就像她小时候在游泳池里放松地浮在水上装死一样。
他们二人的宇宙正经历着缓慢而难以察觉的相互渗透,就像两颗行星在围绕同一个轴心运行,它们的轨道越来越近,注定会在时空的某一点上相会。
医生已停止了对爱丽丝母亲的一切治疗。她的丈夫已点头同意,让妻子在大剂量吗啡的镇痛作用下没有痛苦地长眠。爱丽丝只能等待结果,她并未因此而感到内疚。母亲已经活在了她的记忆中,像一个花粉团一样落在她脑海的某一个角落里,并将和所有那些无声的影像封存在一起,伴她度过未来的时光。
法比奥本来没想问爱丽丝,他不是那种做事莽撞的人。可那天下午,爱丽丝有些异样,好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一点从她交叉的十指和飘忽不定的眼神,以及总是回避法比奥的目光就可以判断。自从法比奥认识爱丽丝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样仓促和轻率。
“这个周末我父母去海边。”他突然抛出这句话。
爱丽丝没有听到,或是当成了耳旁风。这几天,她的脑子乱得像个马蜂窝。自从一个多星期前毕业典礼那天以来,马蒂亚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现在明明是该他主动来找爱丽丝的时候了。
“星期六我想请你来我家吃晚饭。”法比奥这才说完整句话。
话说到一半时,他的自信心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就摆脱了这种犹豫不决的念头。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准备以那种一贯轻松的态度来接受对方的任何答复。他知道如何事先为自己订下退身之策。
爱丽丝报以微笑,但微笑里还染着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缓慢地说,“也许还不是……”
“你说得对,”法比奥打断她的话,“我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对不起。”
他们沉默地走完了一圈,再次回到法比奥所在病区的门前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长长的“OK”。
但两人谁也没动,彼此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就双双低下了头。法比奥笑了起来。
“你我从来就不知道如何道别。”他说。
“哦。”爱丽丝朝他笑了笑。她一只手伸进头发里,用食指挑起一绺头发轻轻地拉着。
法比奥坚定地上前一步,小路上铺的鹅卵石被他那只脚踩得咯吱作响。他不容分说地在爱丽丝的左脸上热情地吻了一下,然后退了回去。
“好,这件事至少考虑一下。”他说。
他给了爱丽丝一个灿烂的笑容,嘴巴、双眼乃至脸颊都带有笑意,然后,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大门。
现在他会转身,当他走进玻璃门的时候,爱丽丝想。
然而,法比奥却一拐弯消失在了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