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七(第2/3页)

他想起了“逮人”这个词,继而又想到父亲把他拖倒在地毯上,用健硕的双臂把他按在那里,胳肢他的肚子和两肋,逗他发笑,他那时笑得死去活来,简直喘不上气来。

爱丽丝跟着他进了客厅。马蒂亚的父母站在那里恭候,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迎宾委员会。

“晚上好。”爱丽丝耸着肩膀问候他们。

“你好,爱丽丝。”阿黛莱回答,但寸步未动。

而父亲彼得罗却迎过来,出乎意料地抚摸了一下爱丽丝的头发。

“你越来越漂亮了!”他说,“你妈妈怎么样了?”

阿黛莱在丈夫的身后,僵持着微笑,她咬住嘴唇,避免问爱丽丝任何问题。

爱丽丝脸红了。

“老样子,”她说,因为她不想显得很可怜,“还凑合。”

“代我们祝她早日康复。”马蒂亚的父亲说。

然后他们四个人就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了。马蒂亚的父亲似乎在爱丽丝身上发现了什么,爱丽丝尽量把身体的重量平均分配在两条腿上以显得自己不是跛脚。爱丽丝意识到,她母亲永远也不会认识马蒂亚的父母了,这让她有些难过,但更让她难过的则是她只能独自考虑这类事情了。

“你们去吧。”马蒂亚的父亲最后说。

爱丽丝经过他们身边时,又低着头朝阿黛莱微笑了一下,而马蒂亚此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她了。

“要关门吗?”爱丽丝一进屋就指着房门问道。她的勇气已不像来时那么足了。

“嗯。”

马蒂亚坐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爱丽丝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这里摆放的所有物品都像是从未被人碰过的一样,就像商店橱窗里经过精心设计与计算的陈列品。这里没有一样没用的东西,没挂一张照片,也没保留一件童年时至爱的玩具,这儿的空气里没有家常的气味,也没有年轻人房间里那种应有的热情。爱丽丝的体内和头脑里一片混乱,她感到自己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你的房间很漂亮。”爱丽丝说,但她根本没过脑子。

“谢谢。”马蒂亚回答道。

在他们两人的头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对话框,里面写满了他们要说的话,但他们都竭力回避,双目低垂。

爱丽丝用后背贴着衣柜往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用那条健全的腿抵着胸口。她勉强笑了一下。

“当大学毕业生的心情好吗?”

马蒂亚耸耸肩,略微笑了一下。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你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吗?”

“好像没有。”

一声充满温情的“嗯”从爱丽丝紧闭的嘴唇中透了出来,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虽然毫无意义,但毕竟存在,而且还那么坚固和无法动摇。

“近来你遇到什么事了吧?”她说。

“是的。”

爱丽丝心想是该就此打住,还是继续问下去。她选择了后者,但嘴里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口水。

“又是件好事吧?”

马蒂亚把腿缩了回来。

说到点子上了,他想。

“老实说是件好事。”他说。

他非常清楚现在自己该怎么做。他应该站起身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他应该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吻她。所有这一切都是机械的,只是一连串再平常不过的数学向量,只要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就行了。即便是马蒂亚此刻并不想这样做,也同样能够做到,而且完全有把握让动作准确无误。

他试着站起身,但不知怎地,床垫却把他粘在那里,就像是一片泥泞的沼泽。

爱丽丝再一次做了他想做的事。

“我能坐过去吗?”她问马蒂亚。

马蒂亚点点头。虽然没必要,可他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爱丽丝双手撑着站了起来。

床上,马蒂亚空出来的那个地方,放着一张纸,上面打着字,纸像手风琴那样叠成三折。爱丽丝拿起纸,本想将它挪到一边,却无意中注意到了上面的英文。

“这是什么?”她问。

“我今天收到的,是一所大学的信。”

爱丽丝看着那座城市的名字,用黑体字写在信的左上角,那些字在她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

“信上说什么?”

“他们给了我一份奖学金。”

爱丽丝感到一阵眩晕,惊惶使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哇!”她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多长时间?”

“四年。”

爱丽丝咽了一口唾沫。她仍站在那里。

“那你去吗?”她小声问。

“我还不知道,”马蒂亚说,好像在表示歉意,“你说呢?”

爱丽丝陷入沉默,手里拿着那张纸,目光迷失在墙壁的某一点上。

“你说呢?”马蒂亚再次问道,就像爱丽丝真的没听见一样。

“我说什么?”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差点把马蒂亚吓得跳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医院里已经停药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纸,很想把它撕掉。

然而,她又把信放回了床上,放在她本想坐下的地方。

“这应该对我的事业很重要。”马蒂亚辩解说。

爱丽丝严肃地点了点头,下巴前伸,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高尔夫球。

“好!现在你还等什么呢?去吧。反正这里没什么让你牵挂的了,我觉得。”爱丽丝咬着牙说。

马蒂亚感到自己的颈动脉充满血液,他简直要哭了。自从那天下午在公园里以来,他就觉得眼泪一直哽在那里,仿佛一口难以下咽的食物。他长久以来一直堵塞的泪腺今天好像终于通畅了,所有那些蓄积已久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可我一旦走了,”他迫不及待地说,声音有些颤抖,“你会……”他欲言又止。

“我?”爱丽丝俯视着他,就像在看床罩上的一片污渍。“未来这四年我想会大不相同的,”她说,“我二十三岁了,妈妈快要死了,我……”她摇了摇头,“反正这些与你无关,你就只管想你的事业吧。”

这是爱丽丝第一次用母亲的病来打动别人,然而她一点也不后悔。她看到马蒂亚在她面前缩成一团。

马蒂亚没有再说话,心里一直回想着呼吸的要领。

“你就别担心了,”爱丽丝接着说,“反正我已经找到了在乎我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她停顿了一下,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态再一次失去控制,她再一次冲向悬崖,而且忘记了插下滑雪杖让自己停下来。“他叫法比奥,是个医生,我不想让你……就是这样。”

她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一样说出这些台词,好像声音不是自己的。这些言辞像沙子一样刮磨着她的舌头。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马蒂亚的表情,她想从中发现一些失望的迹象,好紧紧抓住,但是马蒂亚的眼睛太黑了,很难发现其中闪动的火花。她敢肯定,马蒂亚对此毫不在乎,她的胃就像一个风中的塑料袋在随意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