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焦(二〇〇三年) 三〇(第2/3页)

克罗扎拿开相机,抓起外套,关上灯出去了。他锁上了卷帘门,沿着与平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无法收住脸上的傻笑,一点也没有回家的愿望。

教堂被两个硕大的花束装饰着,一束马蹄莲和一束雏菊,就摆放在祭坛的两侧。此外,还有几十对小规格的相同花束摆放在每一条长凳的两侧。爱丽丝装好射灯,调整好反光板,然后坐在第一排长凳上等着。一位女士经过这里,用吸尘器吸着红地毯,再过一个小时,薇奥拉将会经过这里。爱丽丝想起当年她和薇奥拉坐在栏杆上聊天的情景,她已不记得她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痴痴地看着薇奥拉时所处的位置,那个位置被笼罩在阴影中,正好在薇奥拉的脑后,那里充满了胡思乱想,这些想法爱丽丝此刻仍然默默地保留着。

在半个小时里,所有的长凳都坐满了人,不断拥入的人们只能聚集在后面,站在那里用婚礼仪式程序单当扇子扇着风。

爱丽丝出了教堂,在门前的空地上等着新娘的婚车。高高的太阳晒着她的双手,阳光好像要从手上穿过去。她从小就喜欢逆着光观察自己的手掌,合拢的指缝会被镶上一道红边。有一次,她把手伸给父亲看,父亲亲吻了她的指尖,作势要把它们都吃掉。

薇奥拉乘坐一辆烁烁放光的灰色保时捷而来,司机要帮助她下车,还要为她拢起蓬蓬的裙摆。爱丽丝疯狂地按动快门,这主要是为了用相机挡住自己的脸。当新娘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故意放下相机,冲着新娘微笑。

她们只是对视了一下,但薇奥拉吃了一惊。爱丽丝还没来得及揣度新娘的表情,新娘就已经从她身边经过,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进教堂。天知道为什么,爱丽丝一直想象着薇奥拉的父亲会更高一些。

爱丽丝拍得很认真,不错过任何一个场景。她为这对新人以及他们的全家拍了各种各样的特写,她记录下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宣读誓词、领圣餐、接吻和签署婚书的时刻。整个教堂里只有她一个人跑来跑去。她感觉当镜头对准薇奥拉的时候,这位新娘的肩背就会微微地僵硬。她延长了曝光的时间,为了得到一种柔焦的效果,在克罗扎看来,这种效果会给人以永恒的感觉。

在新郎新娘步出教堂的时候,爱丽丝赶到了他们的前面,一瘸一拐倒退着拍摄,她微微弯着腰,用仰视的角度,以使他们的身高保持原样。透过镜头,爱丽丝发现薇奥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还略显惶恐,仿佛她是这里唯一能看见鬼魂的人。爱丽丝每隔几张就会用闪光灯闪她的脸,大概闪了十五次左右,以至于这位新娘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爱丽丝看着新郎新娘上了车,薇奥拉从后车窗里向她投射来一道目光。薇奥拉肯定会和丈夫说起她,说她出现在这里是多么奇怪。她肯定会向丈夫描述这个患上厌食症的同班同学,这个瘸子,这个她从没理睬过的女孩。但是她一定不会提及那块软糖、那次生日聚会和所有别的事情。爱丽丝在心里微笑着,她觉得这可能是这对新人之间第一次有保留的诚实,也是出现在他们关系中的第一道细微裂缝。生活迟早会在这道裂缝中插进一柄撬棍,将它撬开。

“小姐,新郎新娘正在河边等着您拍照呢。”爱丽丝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转过身,认出那是证婚人中的一位。

“当然,我这就过去。”她回答说。

她立刻回到教堂里拆卸设备。当她把相机的配件放进长方形的摄影包里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爱丽丝吗?”

她在转身的同时,就已经确定叫她的人是谁了。

“是!”

站在她面前的是嘉达·萨瓦里诺和朱丽娅·米兰迪。

“嗨——”嘉达和她打着招呼,把尾音拖得很长,然后过来吻了她的两侧脸颊。

朱丽娅站在后面没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上高中时一样。

爱丽丝只是和嘉达轻轻地贴了贴脸,并没有用嘴唇去亲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嘉达尖声问道。

爱丽丝心想,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于是不禁笑了起来。

“我来拍照。”她回答说。

嘉达用一个微笑回应了爱丽丝的答复,露出了和她十七岁时一样的酒窝。

她们会在这里相遇,而且都还活着,这非常奇怪。她们共同拥有的那一小段经历突然间化为了乌有。

“嗨,朱丽娅。”爱丽丝勉强地说。

朱丽娅朝她笑笑,嘴里艰难地蹦出了几个字。

“我们知道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们非常遗憾。”

嘉达点头表示有同感,她反复做着这个动作,想要显示出格外的关注。

“是啊,”爱丽丝说,“谢谢。”

然后她继续迅速地收拾东西。嘉达和朱丽娅在一旁面面相觑。

“我们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嘉达轻轻拍着爱丽丝的肩膀说,“你挺忙的。”

“OK.”

她们转身朝大门走去,高跟鞋鞋跟清脆的声音在已然空荡荡的教堂里回荡。

新婚夫妇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等待着爱丽丝,他们并没有相互拥抱。爱丽丝把车停在他们那辆保时捷的边上,斜挎着摄影包下了车。天气很热,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贴在了脖颈上。

“嗨!”她一边打招呼,一边走上前去。

“爱丽丝,”薇奥拉对她说,“真没想到……”

“我也是。”爱丽丝打断她的话说。

她们假惺惺地拥抱了一下,好像是怕弄坏了自己的衣服似的。薇奥拉依然和高中时一样美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面部的线条细腻了许多,轮廓也愈加柔和,她的眼睛里已不再出现那种令人畏惧的无形光芒。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的完美。

“这是卡洛。”薇奥拉说。

爱丽丝和卡洛握了手,感觉他的手很光滑。

“我们开始?”她直截了当地说。

薇奥拉点点头,同时捕捉着丈夫的视线,但她丈夫并未发现。

“我们在哪儿拍?”薇奥拉问。

爱丽丝环顾四周,此时太阳正值中天,她必须用闪光灯来避免他们脸上的阴影。她指着河岸上一张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长椅说:“你们坐在那儿。”

她故意拖延安装设备的时间:假装忙乱地装好闪光灯,装上镜头,然后又换了一个镜头。薇奥拉的丈夫用领带扇着风,而薇奥拉则用一根手指头擦拭着前额上冒出的汗滴。

爱丽丝又让他们在太阳下多晒了一会儿,假装在选择拍摄的最佳距离。

然后她开始向他们发号施令,口气很生硬,她命令着:“你们拥抱,笑笑,现在严肃点,你拉住她的手,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对她耳语几句,相互对视,靠近点儿,面向河水,脱掉上衣。”克罗扎教过她,不要让被拍摄的人有丝毫的喘息,不需要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因为自然的情感会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