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五

法比奥很早就起床了,他关掉了闹钟,为的是不让爱丽丝听见。他走出卧室,强迫自己不去看妻子。爱丽丝此刻正睡在床上自己的那一侧,一只胳膊露在被单外面,手紧握着,好像梦见抓住了什么东西。

法比奥昨晚因筋疲力尽而进入梦乡,却做了一连串的噩梦,一个比一个阴郁。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让双手干点活儿,让自己出点汗,让身上脏一点,让浑身的肌肉感到疲劳。他考虑是否要去医院加个班,但今天他的父母会来吃午餐,这是每月第二个星期六的惯例。他两次拿起电话,想告诉他们不要来了,因为爱丽丝不太舒服。不过那样的话,他父母一定会再打来电话,问这问那,像以前一样地担心,而他则又要和妻子商量办法,情况反而更糟。

在厨房里,他脱掉T恤衫,从冰箱里拿出些牛奶喝了。他可以装作没事,可以像往常那样,表现得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还在照常进行,但是这一次,他感到喉咙深处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他脸上的皮肤因面颊上的泪痕而变得紧绷,于是他在洗碗池前洗了把脸,然后用挂在一旁的抹布擦干。

他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但再过一会儿就会出太阳了,每年的这段时间天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本该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骑自行车,沿着运河边的小路一直骑到公园里。在那里,他们会在喷泉那儿打水喝,并在草地上坐半个来小时。然后他们就往回走,这次他们要沿公路骑回来,他们还会在甜品店停一下,买一盒点心供午饭时享用。

法比奥的要求并不多,只是一般人都应该拥有的正常生活而已。

他只穿着内裤就下楼来到了车库里,从储物架顶端取下工具箱,箱子的重量使他一度恢复了轻松的状态。他拿出一柄一字螺丝刀和两把扳手——一把九号的、一把十二号的,开始一点一点地拆卸那辆自行车,动作有条不紊。

他先给那些齿轮涂上机油,然后用一块浸过酒精的抹布把车架擦得锃亮,还用指甲抠掉了残留在上面的泥点。他精心擦拭两个脚蹬之间的轴承,即便是连手指都进不去的缝隙也擦得干干净净。接着,他又把这堆零件重新组合在一起,然后检查了一下车闸,将它们调整得完全平衡。最后,他给两只轮胎打气,一边打,一边用手检测轮胎的压力。

完事后,他退后一步,把手在大腿上抹了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却生出一种令人烦躁的孤寂感,于是他一脚把自行车踢翻在地。自行车像一只动物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只脚蹬子在哗哗地空转,法比奥一直听着这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直到它又静下来。

他刚要离开车库,却又返了回来。他扶起自行车,把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不由自主地去检查车摔坏了没有。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让一切保持混乱,让满腔的怒火发泄出来,或者是骂人、摔东西呢?因为他更喜欢让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即使在当它们不是这样的时候。

他关上灯,上了楼梯。

爱丽丝坐在厨房的餐桌前,若有所思地呷着茶,她的面前只有一个糖罐。见法比奥进来,爱丽丝抬起眼皮,注视着他。

“你怎么不叫醒我?”

法比奥耸了耸肩。他走到水龙头前面,把水开到最大。

“你正睡得香呢。”他回答道。

他往手上倒了些刷盘子用的洗洁精,在水龙头下反复揉搓着,要洗掉一道一道黑色的机油。

“我会耽误做午饭的。”爱丽丝说。

法比奥又耸了耸肩。

“午饭我们也可以不去管它了。”他说。

“怎么会出这种新鲜事?”

他开始更用力地揉搓双手。

“我不知道,只是个想法而已。”

“这想法可够新鲜的!”

“对,你说得对,这就是一个操蛋的想法。”法比奥咬牙切齿地反驳道。

他关上水龙头,急速走出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爱丽丝听到淋浴倾泻的水声,她把茶杯放进洗碗池,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法比奥睡的那一边,床单皱在了一起,上面全是被他的身体压出来的褶子。他的枕头对折起来,好像是把头放在枕头下面睡的一样。他的毯子都堆在了床尾,那是用脚蹬过去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爱丽丝打开窗子,让清新的空气进来。

昨天夜里,她仿佛觉得那些家具都有了生命,开始呼吸起来,但那只不过是她房间里平平常常的家具,正如她冷淡的顺从一样,没有一点味道。

她收拾了床铺:重新铺平被单,再把被单的下角掖在床垫底下,然后把短边折回到枕头的一半位置,这是索莱达教给她的。完毕后,她开始穿衣服。洗手间里传出法比奥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爱丽丝一直把这个声音与周末睡眼惺忪的早晨联系在一起。

她问自己,昨晚的争吵是与以往不同,还是会像平时那样得到和解,也就是法比奥洗完澡出来,赤着上身,从背后一把抱住爱丽丝,把头贴在爱丽丝的头发上,持续很长时间,直到那些积怨蒸发得烟消云散。此外,眼下没有其他任何可行的办法。

爱丽丝努力想象着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怎样。她专注地看着被风微微吹起的窗帘,隐隐约约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感,有点类似于她在满是积雪的深沟里和马蒂亚的房间内,还有如今每次面对母亲平整如初的睡床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她把食指放在自己髋部凸显的骨头上,抚摸着它嶙峋的轮廓,她还没有准备好放弃现在这个体型。当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停下来以后,爱丽丝摇了摇头,带着对午饭顽固而又急迫的思虑回到了厨房。

她把洋葱切成小丁,然后又切下一小块黄油,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碟子里。所有这些都是法比奥教她的。她已经习惯了以一种冷漠的态度来处理食物,只是简单地遵循着做饭的程序,而最终做出来的东西则与她无关。

她取下拴住一把芦笋的红色橡皮筋,把芦笋用凉水冲了冲,放在砧板上,然后又把满满一锅水放在了火上。

她通过越来越近的细微声音感觉到法比奥已经到了房间里。她浑身僵硬,等待着丈夫身体的接触。

然而法比奥却坐在了沙发上,开始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杂志。

“法比奥!”爱丽丝叫他,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他没有应声,故意把书页翻得很响。他用手指捏住书页的一角,犹豫着该不该将它扯下来。

“法比奥!”她用同样大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并把头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