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二
爱丽丝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为她测量脉搏。她躺在病房门口的一张病床上,床略微倾斜,她脚上还穿着鞋,就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爱丽丝突然想到,法比奥可能会看到她落得现在这副模样,于是猛地坐了起来。
“我没事。”她说。
“快躺下!”护士命令她说,“现在我们做个检查。”
“不用了,真的,我没事。”爱丽丝坚持说,她战胜了那个坚持把她留住的护士。法比奥并没在这里。
“小姐,您昏倒了,需要看医生。”
但爱丽丝已经站在了地上,她看了一下,包还在身边。
“没事了,请您相信我。”
护士仰头看天,没有提出异议。爱丽丝不自在地环视四周,就像在找什么人。然后她说了声谢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刚才摔的那一下并无大碍,只是磕到了她的右膝盖,她感到牛仔裤下的那片淤青在有节奏地跳动。她的双手擦破了一点儿皮,而且还沾着灰尘,好像她在院子里的鹅卵石上故意蹭的一样。她吹掉了手上的灰尘。
爱丽丝来到接待处,把脸凑近圆形的玻璃窗口。窗口里边的那位女士抬眼看着她。
“您好!”爱丽丝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情况,也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
“刚才……”她说,“我站在那边……”
她指着自己先前所处的位置,但那位女士并没有转头去看。
“那儿有个女的,就在大门那儿。我感到不舒服,昏过去了。然后……对,我需要查查那个人叫什么。”
工作人员在桌子后面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您说什么?”工作人员问道,脸上一副怪异的神情。
“好像很奇怪,这我知道。”爱丽丝坚持说,“但或许您能帮我,您能把今天在这个病区看过病的病人名单给我看看吗?或者做过检查的病人。只要女病人就行,我只要女的就够了。”
那位女士上下打量着她,然后冲她冷笑了一下。
“我们无权提供这类信息。”她回答说。
“这非常重要,求您了,真的非常重要。”
工作人员用笔敲着面前的登记簿。
“我很抱歉,这真的不可能。”她生气地回敬道。
爱丽丝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开那个窗口,但马上又凑了上去。
“我是罗韦利大夫的妻子。”她说。
那位女士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继续用笔“嗒嗒嗒”地敲着那个登记簿。
“我知道了,”她说,“如果您愿意,那么我可以通知您的丈夫。”
说着,她拿起电话准备拨内线,但爱丽丝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她。
“不用了,”她对那位女士说,没有控制自己的声调,“不需要!”
“您确定?”
“是的,谢谢。不必了。”
爱丽丝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她想不起别的东西,她的脑子正在慢慢清醒过来,但是掠过她脑海的所有影像都被那个女孩的面容取代了。女孩脸上的细节已逐渐模糊不清,迅速沉入了一片由无足轻重的记忆汇成的海洋,但那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却真真切切地保留着。她那与马蒂亚一模一样的笑容和她本人一起,断断续续地映在那扇玻璃门上。
也许米凯拉还活着,爱丽丝看见的正是她。这太荒唐了,但爱丽丝却不能不这样认为,好像她的大脑死乞白赖地需要那样一种想法,好像她只有死死地抓住这个想法才能继续活下去。
爱丽丝开始推理,从而提出假设,她想还原事情的经过。也许是那个老太太拐走了米凯拉,那天她在公园里遇见了米凯拉,就把这个小女孩带走了,因为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小女孩,但是自己却没法生养。也许她的肚子有毛病,或许她自己根本不想生。
就和我的情况一样,爱丽丝心想。
她偷了孩子以后,把孩子在远离此地的家中养大,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给孩子另取了名字。
可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为什么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她会来冒这个被发现的危险呢?或许是罪恶感正在吞噬着她,或者她只是想挑战命运,就像爱丽丝本人曾在肿瘤病区门前久久徘徊一样。
也许这根本不关那个老太太的事,她是在米凯拉走失很久以后才遇见这个女孩的,她根本不知道米凯拉的身世和真正的家庭,就像米凯拉也完全不记得她自己是谁一样。
爱丽丝想起了马蒂亚,他坐在爱丽丝那辆旧汽车的驾驶室里,指着对面那些树,目光暗淡而涣散,透出死亡的意味。他说:“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霎时间,爱丽丝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完全吻合,那个女孩的确就是米凯拉,马蒂亚失踪的孪生妹妹,因为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对得上号:宽阔的额头、颀长的手指以及小心翼翼地活动手指的方式。尤其是那个幼稚的游戏,更能说明问题。
然而一秒钟之后,爱丽丝就感到了混乱,所有那些片断都衰竭为一种隐隐的疲劳感,而造成这种感觉的正是几天来一直让爱丽丝感到太阳穴发紧的饥饿,爱丽丝担心自己又要失去知觉了。
爱丽丝回到家,让门虚掩着,钥匙就留在锁孔里。她跑进厨房,拉开橱柜,连外套都没顾得脱掉。她找到了一盒金枪鱼罐头,打开盒子直接吃了起来,连油都没有沥干。鱼的味道让她感到恶心。她把空罐头盒扔进洗碗池,然后又拿起一盒豌豆,用叉子从浑浊的汤汁中捞出来吃,一口气吃掉半盒。豌豆的味道就像沙子,光滑的豌豆皮粘在了爱丽丝的牙齿上。接着,她又拿出一包饼干,这包饼干在法比奥走的那天就已经打开了。她一片接一片地吃了五片,只嚼上两下就吞咽下去,饼干的碎屑就像碎玻璃一样刮着她的喉咙。爱丽丝直到感觉胃部剧烈痉挛,不得不坐在地上去对抗疼痛时才停住嘴。
疼痛过后,爱丽丝从地上站起来,走进暗房。她毫无顾忌地跛着脚走路,就像从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样。她从第二层隔板上拿下一只盒子,盒子的一边用红色记号笔写着“快照”字样。她把盒子里的照片都倒在了桌子上,用手指一张一张地摊开,有些照片都粘在了一起。爱丽丝把照片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最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张。
她久久地端详着这张照片:那时马蒂亚很年轻,她也一样。马蒂亚歪着头,那表情让人很难揣摩,也很难判断他和那个女孩的相似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太久了。
这个静止的影像让爱丽丝浮想联翩,她在脑子里将以往那些动作、声音碎片和久违的感觉重新拼合在一起,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痛并快乐的思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