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再加点儿柴火!”眼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中尉喊道。但艾哈迈德不肯浪费木头,所以他只抓来了一小把长满节瘤的细枝。他记得凌晨的严寒,那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总会在黎明前一早起床,穿过高耸的沙丘前往哈西穆赫塔尔。他记得她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女人们一脸疲惫地走进院子,沉重的负担压弯了她们的腰。中尉一口气扔进壁炉的柴火常常抵得上姐姐辛劳一天的收获,但他绝不会那么浪费——他每次只会扔进去一小把木头,勉强够炉火不灭。中尉很清楚艾哈迈德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他觉得这是一种毫无道理却无法改变的怪癖。
“这孩子脑子有毛病,”达阿马尼亚克中尉呷着鸡尾酒说,“但忠诚可靠。这是仆人最重要的品质。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蠢一点儿倔一点儿也没关系。当然,艾哈默德一点儿也不蠢。有时候他的直觉比我还准。比如说您朋友的这件事。上次他来这里见我的时候,我还邀请了他们夫妇共进晚餐。我告诉他到时候我会派艾哈迈德去通知他具体的时间。当时我正病着,我觉得是厨娘给我下了毒。我说的您都能听懂吧,先生?”
“是的,是的。”特纳回答。他的法语听力比口语略好一点儿,勉强跟得上中尉说话的节奏。
“您的朋友离开以后,艾哈迈德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我说:‘胡说八道。他当然会来,还会带上他老婆。’‘不,’艾哈迈德说,‘从他脸上我看得出来,他不打算再来了。’如您所见,他说得对。当天晚上他们俩就去了厄尔加阿,我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真是出人意表,不是吗?”
“是的。”特纳再次表示肯定。他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双手放在膝上,看起来十分严肃。
“啊,是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壁炉里扔了几根木柴,“阿拉伯人总是那么出人意表。当然,苏丹的人种混杂得厉害,从奴隶时代起——”
特纳打断了他的话。“但您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厄尔加阿了?”
“您的朋友?对啊,他们去了斯巴,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边哨所的主官是布鲁萨尔上尉,伤寒的事儿就是他给我发的电报。他这个人有点儿唐突,但他是个好人。只是撒哈拉不太适合他。有人适合这里,有人不行。比如说,我在这里就如鱼得水。”
特纳再次打断了他。“您觉得我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斯巴?”
中尉宽容地大笑起来。“您太着急了!但伤寒没什么可急的。您的朋友还要再过几周才顾得上在乎您有没有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也用不上护照!所以您大可慢慢来。”他觉得这个美国人很是亲切,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的观感比初见时好多了。起初他觉得特纳鬼鬼祟祟的,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不过这或许应该归咎于他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无论如何,尽管特纳明显急着离开布诺拉,他还是觉得这小伙子跟自己挺投缘的,所以才想多留他一阵。
“您会留下来吃晚饭吧?”中尉问道。
“噢,”特纳心神不定地回答,“那就太谢谢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房间。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这个小小的硬壳,白色的灰泥墙壁,略带拱形的天花板和水泥地面,为了遮光,窗户上钉着叠成了几层的床单。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它,因为房间里别无他物,除了他身下的这张床垫。偶尔会有一阵清明扫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睁开眼,看到一切如常,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把这墙,这天花板,这地面刻入记忆深处,好引领下次的归路。因为他的记忆中有那么多其他的地方,那么多其他的时刻可供探访;他一直拿不准是否存在真正的归路。根本不可能数得清。他在闷热的床垫上躺了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次看到姬特从旁边地板上探身过来,多少次他发出声音然后看到她翻身起床喂他喝水——满足他满心想说却无力说出口的需求。他满脑子想着光怪陆离的问题。有时候他大声把它们说了出来,但无济于事,甚至反而会阻碍那些想法在脑子里自由发展。那些字句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但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确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现在对他来说,语言比思想更灵动,更难掌控,以至于姬特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它们悄悄溜进他的脑子,就像风溜进房间,一下子吹熄了正在黑暗中凝聚成形的脆弱的思想之火。他在思考中一点点儿摒弃了语言,于是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天马行空,他紧紧跟随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念头牢牢地拴住了他。尽管这条路常常颠得他头晕目眩,但他却无法放手。这片风景绝不会重复,时刻都有新的疆域和越来越严重的危机,但它的维度却在缓慢而无情地缩减,可去的方向越来越少。这个过程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节点,所以他只能说:“现在‘上’已经不见了。”但有那么几次,他眼睁睁看着两个不同的维度蓄意恶毒地合为一体,就像在对他说:“试试看,你还能分得清吗。”他的反应总是一模一样:感觉自己外在的某个部分正在飞奔向内寻求保护,就像以极慢的速度转动万花筒,看着五彩缤纷的碎片纷纷向核心坠落。但那核心!有时候它庞大、疼痛、生涩而虚假,从造物的这头延展到那头,说不清具体方位。它无处不在。而在另一些时候,它会消失不见,另一个核心,真正的那个,正在燃烧的微小黑点,就会悄然出现,它静止不动,无比锋利、坚硬而遥远。这两个核心他都称之为“那个”。他能分辨这二者孰真孰假,因为偶尔有那么几分钟,他会回到这个房间里,看到它的存在,也看到姬特,于是他告诉自己:“我在斯巴。”他能够记得并清晰分辨这两个核心,虽然他觉得它们都很讨厌,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此地的核心只有一个,另一个则是严重的谬误。
那是个流亡于世界之外的存在。他从未见过人类的脸庞或身影,甚至没见过动物;一路上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脚下没有土地,头顶不见天空,但那空间里却充斥着各种造物。有时候他能看到它们,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知道实际上它们只能被人听见。有时候它们完全静止,就像印刷的书页,但他非常清楚它们在看不见的暗地里如何躁动,明白它们预示着他的未来,因为他孤单一人。有时候他的手指能触摸到它们,与此同时它们也会灌进他的嘴里。这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可怕——那是无法改变的存在,不容置疑,只能忍受。
第二天清晨,灯还亮着,风已经停了。她怎么都叫不醒他吃药,但通过他半张着的嘴,她还是给他测了体温:温度比昨晚高多了。她也曾冲出去找来布鲁萨尔上尉,军官曾站在床边,试图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宽慰她,却给不了任何真切的希望。她曾在简陋的床铺上绝望地坐了一整天,时不时望向波特,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看着他因体内的痛苦而挣扎扭动。齐娜曾送来食物,但她一口都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