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睁开眼,她立即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她拽过外套裹住双腿,轻轻颤抖,心里什么都没想。她的脑子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需要休息。光是躺着就已经很好,存在于这里,不必问任何问题。她很清楚,要是愿意的话,她立即就能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努力。但她不愿掀开此刻与过往之间的那层黑帘,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她绝不会拉开那道帘幕,凝望昨日的深渊,再次陷入它带来的悲伤与懊悔。此时此刻,失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她坚定地扭转思绪,拒绝去细想,用尽所有力气在自己与过去之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藩篱。就像昆虫总会不断把茧织得更厚更牢,她的头脑也会不断强化这堵高墙来保护自己的弱点。
她静静地躺着,双腿蜷缩在身下。沙子很软,但它的凉意渗透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这么一直发抖了,于是她从枝叶织成的帐篷下面爬了出来,在树下来回走动取暖。空气凝滞如死,没有一丝风,但夜越来越凉。她嚼着面包,走动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每次回到那棵红柳树前,她都尝试着钻回枝条下睡觉,但直到第一缕晨光出现,她还是清醒得很,浑身暖意洋洋。
清晨或黄昏的沙漠风景最美。在这朦胧的光线下,距离仿佛消失了:看起来很近的山脊可能实际上非常遥远,在这一成不变的荒野中,任何细节变化都格外显眼。白日的降临必然会带来变化,只有等到天色大亮,旁观者才会错觉眼前的景象仿佛昨日重现——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一天又一天,但眼前的一切仍亮得刺眼。姬特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周围小沙丘温柔的曲线,望着明亮的晨光从沙海尽头的岩山背面喷薄而出,但她身后的棕榈树林仍笼罩在夜色中;在这一刻,她知道今天与昨天不同。哪怕等到天色大亮,那轮硕大的太阳升到头顶,沙子、树和天空逐渐恢复白日里熟悉的面容,她仍坚信今天是新的一天,与过往截然不同。
一支由十多头骆驼组成的商队从远处迤逦朝这边走来,骆驼背上的羊毛袋子装得鼓鼓囊囊。几个男人牵着骆驼走在牲畜旁边,队尾有两个人骑在高高的单峰驼背上。在鼻环和缰绳的装饰下,那两头骆驼的表情似乎比前面的同伴更加目空一切。她一看到那两个男人就知道自己会跟他们走,这样的确信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力量:她不再去感受征兆,而是亲手制造征兆,她就是征兆。尽管刚刚发现了新的可能,但她却不太惊讶。她拦住商队的去路,挥手喊了几声。还没等骆驼停步,她已经跑回树下拖出了自己的箱子。她的举动惊得两位骑士面面相觑。他们跳下骄矜的单峰驼,凑上前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因为她的姿态不容置疑,散发着极度的自信,没有一丝犹豫,所以当她很自然地把行李箱递给一个步行的男人让他放到最近的那头骆驼背上,商队的主人完全没有表示反对。男人回头望了主人一眼,发现主人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他指挥着嘴里永远嚼着什么的骆驼跪下来,给它加上了新的负担。两名骆驼骑手默默看着她走到队伍末尾朝两人中更年轻的那个伸出手来,用英语说道:“上面有我坐的位置吗?”
骑手笑了。他引着自己的单峰驼跪了下来,她侧坐在骆驼背上,离身后的男人只有几英寸。坐骑起身的时候,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免得她掉下去。两名骑手大笑着简单交换了几句评论,然后沿着干涸的河床继续前行。
不久后他们离开河谷拐进了一片砾石满地的荒野。前面是黄色的沙丘,顶着灼热的太阳,他们慢慢爬上丘顶,又缓缓走进谷底,如此周而复始——男人的手一直在她腰间游走。她对现在的状态没有任何疑虑,她满足于这样完全放松地看着一成不变的温柔风景从身边经过。
确切地说,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动,也许现在他们行走其上的陡峭丘顶正是很久以前走过的那座,不用问去哪儿,因为现在他们就身在无名之地。这些感触在她心中掀起了轻微的波澜。“难道我已经死了?”她问自己,但她完全不觉得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死。既然她还能问自己:“这里有什么东西吗?”然后回答:“有。”那她肯定还活着。这里有天空,有太阳,有黄沙,还有单峰驼恒久不变的缓慢脚步。最后她又想起来,就算那个时刻真的到来,她无法再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只要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仍摆在她面前,她依然可以确认自己还活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安慰。然后她开始振奋起来;她向后靠在男人身上,蓦然察觉自己现在很不舒服。一定是因为她的腿太久没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逼得她不断调整姿势,在骆驼背上扭来扭去。骑手加大了胳膊上的力度,然后跟同伴说了几句话,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等到阳光最炽烈的时候,他们望见了一片绿洲。沙丘逐渐化为平坦的原野。在那被强光照得发灰的地平线上,几百棵棕榈树看起来只是一条颜色略深的细线——当你的视线落到它上头的时候,那条线的粗细会发生变化,看起来就像缓缓流淌的液体:先是变宽,然后变窄消失,紧接着那条仿佛铅笔画就的细线又会悄然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她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从铺在单峰驼背上的外套兜里掏出一片面包。
“Stenna,stenna.Chouia,chouia.”男人说道。
很快有个孤零零的东西从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中突兀地分了出来,它拔地而起,仿佛凭空出现的灯神。片刻之后它又矮了下去,原来那不过是独自长在绿洲边缘的一棵棕榈。他们默默地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了那片树林中。水井边围着一圈矮墙,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有人生活的迹象。棕榈树长得稀稀拉拉,灰多于绿的树枝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投下的树荫少得可怜。卸完货以后,骆驼依然趴在地上,似乎很高兴能休息片刻。仆人从辎重里取出巨大的条纹地毯,一套镍制茶具,还有用纸裹着的面包、椰枣和肉。骑手取出一个带木塞的黑色羊皮水壶,他们三个人都喝了一点;骆驼和仆人们似乎能喝点井水就很满足。她坐在毯子边缘,靠在一棵棕榈树上,看着仆人们从容不迫地准备餐点。开饭后她吃得狼吞虎咽,觉得所有东西都美味无比。但两位主人还嫌她吃得不够多,她早就撑得吃不下了,他们还在不断劝她再吃。
“Smitsek?Kuli!”他们会这样对她说,然后把小块的食物举到她面前;年轻的那个试图把椰枣塞到她嘴里,但她大笑着摇了摇头,任由枣子朝地毯上跌落,对方迅速接住它,然后自己吃了下去。仆人们从辎重里取出柴火烧水煮茶。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茶泡了一遍又一遍——已经到了半下午。天上的太阳依然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