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们被一桩桩的事件吸引着,一直没有时间来描写充斥在帕尔马宫廷上的那一类可笑的廷臣,要知道他们对我们叙述的那些事还下过荒唐的评语呢。在这个国家里,一个每年有三四千法郎收入的小贵族首先得从来没有看过伏尔泰和卢梭的作品,才有资格穿着黑袜子,在亲王起床时觐见。具备这个条件倒并不难。其次,必须善于感情激动地谈到君主的伤风或者他最近收到的一箱来自萨克森的矿石标本。此外,如果您再一年到头都去望弥撒,一天都不缺,如果您的亲密朋友中间有两三位显赫的教士,那么亲王就会每年在元旦的前十五天或者后十五天,赏脸跟您说一次话。这样一来,您在教区里就会大大地受人注意,如果您拖欠着您那块小地产应该缴纳的一百法郎年税,收税的人也不敢过分找您的麻烦。
贡佐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虫,他的出身非常高贵,除了他自己的一小块地产以外,他靠了克里申齐侯爵的力量得到了一个极好的差使,每年收入有一千一百五十法郎。这个人本来是可以在家里吃晚饭的,但是他有一个癖好,如果他不坐在一位大人物的客厅里,听到那位大人物时不时对他说:“住嘴,贡佐,您不过是个傻瓜!”他就不会感到舒服和快乐。这个判断是在脾气不好的时候下的,因为贡佐几乎总是比那些大人物聪明。不管什么他都会谈,而且谈得相当风雅;还有,只要主人皱一皱眉头,他立刻就会改变意见。说真的,虽然他在谋取自身利益这一点上非常有心计,可是他脑子里却空空的,没有一个主意,如果亲王不伤风,有时候他走进一个客厅就会感到发窘。
贡佐在帕尔马获得声誉是凭着一顶漂亮的三角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根有点损坏了的黑羽毛。他甚至在穿着燕尾服的时候,也戴着这顶帽子。但是,您倒是应该看看他把这根羽毛戴在头上或是拿在手上的那种样子,显得既有才干,又威风。他怀着真诚的关怀询问侯爵夫人的小狗的健康状况;假使克里申齐府失了火,他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一把金线织锦缎的漂亮扶手椅,多少年来,只要他偶尔大着胆子在这种扶手椅上坐一坐,他的黑绸短套裤总是被钩住。
七八位这一类的人物每天晚上七点钟来到克里申齐侯爵夫人的客厅里。他们刚坐下,就有一个听差过来接这些可怜虫的帽子和手杖,这个听差穿着豪华的镶满银丝绦带的淡黄色号衣,再加一件红背心,就越发显得豪华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亲随端来一杯咖啡,杯子小得出奇,由银丝细工精制的杯脚托着。每隔半小时有一个管家佩着剑、穿着华丽的法国式服装,来送一次冷饮。
这些衣衫寒酸的小廷臣来了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可以看见五六个高声说话、神态非常威武的军官走进来,他们通常总是在争论为了使总司令能够打胜仗,士兵军服上的纽子应该有几颗,用哪一种。在这个客厅里谈到法国报纸上的消息是不谨慎的。因为即使是最令人高兴的消息,譬如说,在西班牙枪毙了五十个自由党人,叙述的人照旧免不了被安上看法国报纸的罪名。所有这些人最大的本领,就是每十年得到增加一百五十法郎年金的收入。亲王和他的贵族们就是这样共同享受着统治农民和资产阶级的快乐。
克里申齐家客厅里的首要人物,不用说,是佛斯卡利尼骑士。他为人十分正直,因此在任何政体的统治下都坐过几天牢。拿破仑提出的注册法案曾经在米兰的众议院里遭到否决,这在历史上是件罕见的事,他当时就是这个著名的众议院的议员。佛斯卡利尼骑士和侯爵的母亲是有二十年交情的朋友,如今在这个家庭里仍旧具有影响。他总要讲些有趣的故事,但是任什么也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年轻的侯爵夫人心里觉着自己有罪,在他面前常常战战兢兢。
因为贡佐真心诚意地热爱那些对他说话粗鲁、每年总要惹得他哭上一两次的大贵族,所以千方百计地为他们帮些小忙就成了他的癖好。要不是他在极端贫困中养成的那些习惯妨害他,他有时候可能会成功的,因为他相当狡猾,而且脸皮非常厚。
贡佐的为人如此,当然有些看不起克里申齐侯爵夫人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不礼貌的话。不过,她到底是那位有名的克里申齐侯爵的妻子,而克里申齐侯爵是王妃的侍从长,并且每月都要对贡佐说上一两次:“住嘴,贡佐,您不过是个傻瓜。”
贡佐注意到,只要有人谈起小安奈塔·玛利尼的事,侯爵夫人就会暂时摆脱出神沉思和漠不关心的状态。平常她总是陷在这种状态里,一直到钟打十一点;那时候她就斟茶,叫着所有在座的人的名字,请他们喝茶。然后,在快要回到她房间去的时候,她仿佛感到了片刻的快乐,客人们也就选这时候背诵讽刺十四行诗给她听。
在意大利,这种十四行诗是写得非常精彩的。唯有这种文学还有点生气。事实是它不受官方检查。出入克里申齐府的那些廷臣在背他们的十四行诗以前,总是这样说:“侯爵夫人允许我当着您的面背一首很坏的十四行诗吗?”等到十四行诗引起了笑声,而且重复背了两三遍以后,总不免有一位军官嚷道:“警务大臣先生真该想想办法,让写这种下流东西的人尝尝绞刑的味道。”在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正相反,这些十四行诗受到最坦率的赞赏。律师事务所的那些书记还抄了它们去卖钱。
看到侯爵夫人流露的那种好奇的神情,贡佐以为是在她面前把小玛利尼的美貌夸奖得太过分了,况且小玛利尼还有着百万家产,因此她生了嫉妒心。贡佐对一切不是贵族出身的人都不断地微笑,而且脸皮极厚,所以到哪儿去都不会碰壁,第二天他来到侯爵夫人的客厅里,插着羽毛的帽子戴成一种扬扬得意的样子,每年只有一两次,在亲王对他说过“再见,贡佐”以后,我们才会看见他的帽子戴成这种样子。
贡佐恭恭敬敬地向侯爵夫人行了一个礼,并没有像平日那样走过去坐到给他推过来的扶手椅上。他立在人圈中央,突如其来地大声说:“我看见了台尔·唐戈大人的画像。”克莱莉娅是那样惊讶,以至于不得不靠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她想顶住这个袭击,但是不久她就不得不离开客厅了。
“应该承认,我可怜的贡佐,您真是笨得世上少有,”一位军官刚吃完第四杯冷饮,高傲地嚷道,“您怎么不知道,副大主教是拿破仑军队里最勇敢的上校之一,他从前和侯爵夫人的父亲开过一个无法无天的玩笑,他从康梯将军管理下的要塞出来,就像是从斯台卡塔教堂(帕尔马主要的教堂)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