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早熟的花蕾,
未待开放就给虫子蛀去,
而年轻聪明的人,
也会因爱情变得愚蠢……
……害人的爱情
使一切美好希望全成泡影。
《维洛那二绅士》
奥克塔夫犯起这种寻死觅活的病,并不总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一犯病,全部行动都一反常态,具有极其粗暴、格外凶狠的特点。假如说,他仅仅是法律学院的一个普通大学生,无父无母,没人庇护,那就早被人家关进疯人院了。再说,他要是处在那样低下的社会地位,也就没有机会学到这样一套文雅的举止。他多亏了这种举止,古怪的性格才显得文雅些,即使在朝廷贵族的社交场上,他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奥克塔夫高雅出众的气派,在一定程度上,还借重于他的相貌。他的相貌显示出力量与温情,而不是像平庸之人那样,只有凶相,没有力量,仅仅凭自己的一张小白脸招来人家的一瞥。自然,奥克塔夫掌握了高超的表达艺术,他不管表达什么思想,从来不会挫伤别人,至少不会无故伤人。就亏了他平时待人接物这种极有分寸的态度,谁也没有把他往精神病上面去想。
说来有一件事,发生还不到一年。那是在一天晚上,奥克塔夫从母亲的客厅跑出来,一个年轻仆人见他神色异常,慌了手脚,想要上去阻拦,奥克塔夫勃然大怒,断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拦住我的去路!你要是有力气,那就来露一手吧。”说着,他将仆人拦腰抱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窗下就是花园,仆人恰巧摔到一盆夹竹桃上,只伤了一点皮肉。这样一来,奥克塔夫倒充当起下人来,服侍了受伤者两个月,给他的赏钱也未免过多,每天还花几个小时教他识字。全家人都希望这个仆人不要把此事声张出去,送给他许多礼物,对他百依百顺,结果反而把他惯坏了,不得不遣送他回原籍,给了他一笔年金度日。对儿子的性格,德·马利维尔夫人为什么忧心忡忡,现在总可以理解了。
奥克塔夫闯下这场大祸之后,特别使他母亲惶恐不安的,就是直到第二天他才表示痛悔,尽管痛悔到了极点。出事的那天夜晚,奥克塔夫回到府中,有人偶然提醒他,说那个仆人有多危险,他却回答说:“他年纪轻轻,为什么不自卫呢?他阻挡我出去的时候,我不是对他说过,让他自卫吗?”经过细心观察,德·马利维尔夫人注意到,她儿子平日脸上总带着一种忧郁的沉思神情,然而,奥克塔夫每次大发雷霆,都恰恰是在他仿佛把愁思置于脑后的时候。就拿那次事件来说,他正在猜字谜,客厅里有几个年轻伙伴,还有五六个他相识的青年,他同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有一个钟头,却突然跑出客厅,把那个仆人从窗口扔出去。
还有一次,在议论二百万赔偿那天晚上的几个月前,德·博尼维夫人举行舞会,奥克塔夫也是这样出人意料地跑掉。当时,他刚跳了几场四组舞与华尔兹舞,舞姿十分优美。母亲看见他受到赞赏,心里非常高兴;他在舞会上的成功,自己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有好几位交际场上出名的美人儿,同他讲话时也大做媚态。他那一头金色的大发卷,在他英俊的前额上垂下来,显得美极了,大名鼎鼎的德·克莱夫人见了特别动情。德·克莱夫人从那不勒斯回来不久,她谈起那里年轻人的时髦风尚时,恭维起奥克塔夫来,而且恭维得十分露骨。奥克塔夫听了,立刻飞红了脸,离开客厅,他很想不让人看出他脚步急促,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母亲一时慌了神儿,随后跟了出去,却不见他的影踪了。母亲白白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他才重新露面,神情十分古怪,带着三处刀伤,不过,伤势并不危险。医生认为,他这种偏狂纯粹是“精神上的”,这是他们使用的词,还说发病的原因不可能是生理上的,而是由于某种怪念头的影响。人们都说,奥克塔夫子爵先生根本没有偏头痛的迹象。他上综合工科学校的头一年,到他想当教士之前的那个阶段,发病的次数更加频繁。他动不动就和同学争执起来,大家都认为他完全是个疯子。别人因为有这种看法,才常常对他手下留情,没有用剑教训他。
上面谈到,他受了几处轻伤,躺在床上休养。他说什么事情,总是三言两语,这次向母亲谈起来,也是这样:“我怒气冲冲,向几个当兵的寻衅,他们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动了手,结果是自讨苦吃。”随即话题一转,他又谈起了别的事情。他对表妹阿尔芒丝讲得最为详细。
“有时候,我既感到痛苦,又感到愤怒,但这并不是疯癫。”一天晚上,他对阿尔芒丝说,“可是,不管在上流社会,还是在综合工科学校,大家见我这种情形,都会把我当成疯子。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烦恼。我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害怕猛然面对一件造成我终生悔恨的事情;就像那一回我把皮埃尔从窗口扔出去险些铸成大错那样。”
“您堂堂正正地弥补过来了,您不仅把年金给了他,还把时间贴了进去。如果他有一点点诚恳的态度,您也能使他有个前程。您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要怎样呢?”
“祸事一旦闯下了,当然毫无办法,除非我是个魔鬼,才不会那样尽力弥补呢。但是,事情还不仅仅如此。这种痛苦发作起来,我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乖戾的人,在所有人的眼里也就是个疯子。我见到一些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看样子尽管穷困,毫无见识,极端不幸,可是,他们总有一两个童年时期结交下的朋友,同他们分享欢乐,分担忧愁。每天晚上,我看见他们同朋友一道散步,相互讲述他们感兴趣的一切事情。而我呢,孤单一人,在大地上茕茕孑立。我身边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把我的心里话尽情地向他倾吐,永远也不会有。我的感情憋在心里,若是感到痛苦时,我如何排遣呢?难道我一生注定没有朋友,也结识不了几个人吗?难道我是个恶人吗?”他叹息道。
“当然不是恶人,但是,有些人不喜欢您,您又总给他们抓住把柄,”阿尔芒丝对他说。她出于友谊,口气严厉,同时,又想掩饰因他的忧伤而产生的真正怜悯。“比方说,您对谁都彬彬有礼,可是,德·克莱夫人前天举行舞会,您为什么不去参加呢?”
“就因为在半年前的舞会上,她的恭维话太笨拙,令我想起错待了几个拿刀的年轻农夫而感到无地自容。”
“就算这样吧,”阿尔芒丝又说,“可是,请您注意,您总是找出种种理由,不肯同人来往,既然如此,就别反过来又抱怨自己的生活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