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临终前的回忆(第2/8页)
“娜达莎呢?”
“在小花园里,闺女在小花园里!您去吧……不知怎么,她也怪怪的……我简直不明白……唉,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心里好难受!她说她很愉快,很知足,可我不信……你去找她吧,瓦尼亚,以后再悄悄地告诉我,她是怎么了……好吗?”
可是我已经不理会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了,立即往小花园跑去。小花园附属于这幢房子,长、宽各有二十五步,满园青翠。园中有三棵高大的枝繁叶茂的古树,几株幼小的白桦,几丛紫丁香和金银花,有一片悬钩子,两畦草莓,两条蜿蜒的小径纵横其间。老头子对小花园赞叹不已,还说不久就会长出蘑菇来。涅莉爱上了这个园子,人们常常用圈椅把她抬到花园的小径上,涅莉现在成了全家的宠儿。我看到娜达莎了,她愉快地伸着手向我迎上来。她瘦多了,脸色好苍白!她也是大病初愈。
“全都完成了吗,瓦尼亚?”她问我。
“完成了,完成了!我整晚都有空啦。”
“那太好了!紧赶慢赶,累坏了吧?”
“不干不行哪!不过不要紧。这样紧张的工作使我的神经特别兴奋。我的想象更鲜明、更活跃,感受更深刻,甚至文不加点,所以紧张地工作效果更好。一切都很如意……”
“唉,瓦尼亚,瓦尼亚!”
我发觉,娜达莎近来对我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声誉极为关注。这一年来凡是我写的东西,她无所不读,时常询问我今后的计划,对所有关于我的评论都很感兴趣,对某些批评表示气愤,而且希望我对自己在文学上的造诣一定要有一个很高的评价。她的愿望表现得如此强烈而执著,甚至使我对她现在的这种倾向感到吃惊。
“你只会弄得文思枯竭,瓦尼亚,”她说,“你这样日夜强迫自己写,有一天会文思枯竭的,而且还会搞坏了身体。你看C,他每两年才写一个中篇,再看N,花了十年工夫,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时间虽然长些,却是精雕细刻!你找不到一点马虎的地方。”
“是呀,他们都衣食无忧,写作不受时间的限制,而我却是驿站上的疲于奔命的老马!咳,这都是废话!不谈了吧,我的朋友。告诉我,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很多呢。首先是,他来信了。”
“他还在给你写信?”
“还在写。”于是她把阿辽沙的信递给我。这已经是别后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信他还是在莫斯科写的,当时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他说,看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能按临别前的计划从莫斯科回彼得堡了。他在第二封信里急忙通知说,他日内即将返回,以便及早与娜达莎成婚,他说这一点已经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可是从全信的语气来看,他显然处于绝望之中,别人的影响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以致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他顺便提到,卡佳是他的天使,只有她在安慰他,支持他。我赶紧拆开他现在的这第三封信。
这封信共有两页,写得语无伦次,字迹潦草,信纸上洒满了墨水和泪水。一开头阿辽沙就表示要与娜达莎脱离关系,劝她把自己忘掉。他竭力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外部的敌对势力太强,而且这样也好:他们在一起彼此都不会幸福,因为他们不是相配的一对。但是他按捺不住,突然抛开自己的推理和论证,也没有撕掉信的前半部就接着表白,他对不起娜达莎,说他是个失败者,没有力量反抗赶到乡下来的父亲的愿望。他写道,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又顺便表白,他自信有能力给娜达莎带来幸福,又突然开始证明,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顽强而愤怒地反驳他父亲的说法;他在绝望中描绘了他俩,他和娜达莎,一生幸福的情景,如果他们结合的话,他诅咒自己的懦怯,于是——向她诀别!他写信时很痛苦,看来是忘乎所以才这样写的,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娜达莎又把卡佳写来的信递给我。这信和阿辽沙的信是放在同一个信封里捎来的,不过单独封了口。卡佳的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她说阿辽沙确实很伤心,常哭,似乎很绝望,甚至身体有些不适,不过她和他在一起,他会幸福的。此外,卡佳竭力向娜达莎解释,请她不要以为,阿辽沙很快就能不再悲伤,不要以为他的悲伤不是出自内心。“他永远不会忘记您,”卡佳补充道,“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您,因为他不是这种人;他无限爱您,永远都会爱您,不管什么时候,要是他不再爱您了,要是他提起您不再怀念了,那么我立刻就会因此而不再爱他……”
我把两封信还给了娜达莎;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接到前两封信时也是这样,而且我们现在总是避免谈到往事,好像我们有过约定似的。她痛苦至极,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她对我也不愿表露。回到父母身边以后,她身罹热病,卧床三个星期,现在才刚刚痊愈。我们甚至很少谈起不久就要发生的变化,虽然她也知道,老头子有了差使,我们分别在即。尽管如此,她在这个时期对我是那么温柔体贴,对与我有关的一切是那么关注;我的一些情况是应当告诉她的,她总是那么专注地倾听,起初我甚至很不好受:我觉得她是为了往事,想对我有所补偿。然而这种不快不久就烟消云散:我明白了,她对我是另有一番情意,她干脆就是爱着我,她的爱是无限的,没有我,不关心我的一切,她就不能生活,我想,没有一个妹妹会像娜达莎爱我那样爱她的兄长。我很清楚,我们面临的离别使她心情沉重,她也知道,我也不能没有她;但是我们却只字不提,虽然我们对即将发生的种种事情谈得很详细……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娜达莎回答,“他答应回来喝下午茶。”
“他还在忙着谋差使吗?”
“是呀;不过,差使现在是肯定会有的;他似乎没有必要在今天出去奔走,”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明天去也行的。”
“那为什么走了呢?”
“就因为我收到了这封信……”
“他太心疼我了,”娜达莎停了片刻补充说,“这简直使我很不好受呢,瓦尼亚。他似乎做梦也只是梦见我。我敢肯定,他只关心我的情况怎样,过得好不好,在想什么,此外就没有别的心事。我的一切烦恼都会对他产生影响。我看到,他有时多么尴尬地勉强装出并不为我操心的样子,勉强地有说有笑,还和我们逗逗乐。在这样的时候,妈妈也惘然若失,不相信他的笑是发自内心,只顾在那里叹气……她就是那样煞风景……老实人哪!”她笑着说。“今天我收到信了,他就赶紧跑了出去,以免看到我伤心的样子……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爱世上所有的人,瓦尼亚,”她低下头,握着我的手补充道,“甚至胜过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