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自己读过很多别人的检讨书,我也记住您在我迄今所写的检讨书上做的批注,因此,我想,尊敬的指挥官,我的这份检讨书很可能不是您习惯读的那种,方方面面不同寻常,不能怪您,原因完全在我。现在,在诚实方面,我是有罪恶感的,而我自成人之后鲜有这样的心理。那么,为什么现在在这种环境里,在一间三米宽五米长的单人牢房里,开始有了这样的心理,想起要诚实呢?或许就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被囚禁于此。至少,做卧底特工时,我清楚为什么不得不用密码的方式生活,但现在,什么都不清楚。如果我将被判死刑——如果已被判死刑,我就这么想的——那么,一定要为自己说明,而且用我自己选择的方式,不管您可能会如何看。

我经受了真正危险,也经受了小小烦恼,窃以为因此应该得到肯定。我活得像被奴役的仆人,像只有领取救济机会作为酬劳的难民。我甚至几乎没有睡着的时候,因为卧底特工受失眠折磨,几成常态。如果将险境比作钉床,或许只有詹姆斯·邦德才能在这种床上安眠,可我无法做到。我做过最像间谍做的事情,是解密敏用隐形墨水写的暗信,加密用隐形墨水给他写的暗信。说来不信,做完这两件事情,总能让我睡个好觉。每封暗信须一字字加密,很费功夫,这就要求通信双方须言简意赅。比如,第二天晚上解密的敏给我的暗信便简明扼要:“甚好,勿致注意,颠覆者均捕。”

我没急着写暗信回复文,等将军的酒类专卖店开张仪式后再做也不迟。将军告诉我,克劳德将出席开张仪式。撤离西贡后,我与克劳德通过几次电话,但一直没见面。然而,将军要当面见我,另有其由,几天后,邦从将军店铺一回到家就这么跟我说。将军刚雇邦做商店职员。这份工作不影响邦隔三差五为拉蒙牧师清扫教会。将军雇邦,是我敦促将军的结果。我很高兴邦如今站着的时间终于多于躺着的时间。“他为什么要见我?”我问道。冰箱门患关节炎似的,开关时嘎嘎吱吱;邦取出我俩所有物中最漂亮养眼的东西:一桶闪着银光的施利茨啤酒。“我们中有内奸。要啤酒吗?”

“来两杯。”

将军店铺的开张仪式定于四月底。这个时间正巧与西贡陷落或西贡解放或两者皆是的纪念日同日。是个星期五,为此,我得向莫利女士,这个穿一双实用鞋子的女人,请示可否早点下班。放在去年九月,我无须求她这样的恩惠,但到了今年四月前,我俩之间的关系有了意料不到的转折。共事后几个月里,我俩渐渐注意起对方,抽烟休息时,办公室同事之间闲聊时,或是下班后、回家前这段时间里。我原以为莫利女士对我心存敌意,其实不然。事实上,我俩后来相处相当融洽,如果“融洽”两个字可以用来形容这种关系的话。她住在洛杉矶西南边克伦肖区一套公寓,在她公寓里,我俩每周大汗淋漓、不戴安全套云雨一到两次;在系主任办公室,每周偷情一到两次;晚上,有时就在我的福特车后排座位上吱吱呀呀演一段春宫戏。

第一次床笫之欢后,她跟我说,我讲道理、替人着想、心地善良,正是这些品德最终征服了她,因此决定“随时”邀我喝一杯。几天后,我便接到她邀请,地点是洛杉矶市银湖区一家提基吧(1)。酒吧常客是身肥体胖着夏威夷风格衬衫的男人,以及穿牛仔短裙、勉强遮住丰满臀部的女人。酒吧门前两侧竖着提基造型的火把。酒吧内,木板墙上钉着一些不知出自哪个太平洋岛国的面具。面具造型忷然,它们的嘴看似在发出“巫格布格”的声音。餐桌的灯是清一色着草裙、跳呼啦舞、赤裸乳房、皮肤深棕色的少女造型,向四周发散出半明半暗的光。酒吧里只有一个侍者,这个女孩也穿草裙,裙编草已褪色,正与她的发色相配;上身系一件用打磨过的椰子壳拼成的比基尼。我和莫利女士喝完第三轮酒,她右手肘撑住吧台,右手掌托住下颏,为我创造了一个为她点烟的机会。我认为,这是男人为女人前戏时所能做的最性感刺激的事。她边抽烟边喝酒,看似崭露头角的小明星,那种通常在离奇荒诞的喜剧电影里戴衬垫文胸和垫肩的少女,操外语说些似露非露、摄魂吸魄的淫词浪语。莫利女士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要坦白一件事情。”我面带微笑,希望她注意到我的酒窝。“我就喜欢坦白事情。”我说道。“你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她说道,“别想歪了。我不是说你高大帅气、皮肤黝黑。你也就是黝黑,有点可爱而已。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你本人,我最先想的是,‘好啊,来了一个汤姆叔叔(2)的好孩子,一个活生生叛祖忘宗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白人腔调做派的家伙。嗯,他不是穷酸白人,可也差不多,就一个皮是亚洲人皮、心是穷酸白人心的家伙’。看你跟美国人打交道的样子!白人都爱你,是吧?他们只是喜欢我。白人把我当成裹脚的小巧玲珑的瓷娃娃,把我当成随时卖笑悦人的艺伎,我懒得和他们多说话,没想让他们爱我。我就是说话,至少也不想顺他们的意。白人呐,就爱低眉顺眼的女人,我可装不出。还有做那种发型,把筷子插在头发里的老一套,苏丝·黄电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更学不来。白种男人见到我,哪怕丑得像米基·鲁尼,也想我当他们是风流倜傥的威廉·霍尔登、马龙·白兰度,可我骗不了自己。你呢,跟我不同,会说话,这点帮了你不少。不过,你不仅会说话,还懂听人说话。你特别擅长东方人的笑,意味深长,总是坐在那儿,一会点头,一会皱眉,好像很理解同情说话人,但自己却一句不说。这么做,让说话人以为,他们说的,你都字字同意呢。我没说错吧?”

“莫利女士,”我答道,“你说的让我震惊。”“是吗?”她说道,“拜托,叫我索菲亚行不?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年老色衰的妈。给我再要杯酒点根烟。我今年四十六岁了,才不怕人知道我年龄呢。跟你说呀,如果一个女人到了四十六岁,一直无拘无束生活,那她在做爱方面没有不懂的事。我说的做爱,跟《爱经》,跟《肉蒲团》,跟我们可爱的系主任说的东方这个东方那个,都没关系。”“你可是为他工作了六年。”我提醒她。“还用得着你提醒。”她戗道,“我不知道是自己幻觉呢,还是真有这样的事情:他每次打开办公室门,什么地方便咣的响一声锣;还有,他的办公室总有一股气味,不知道是他抽烟的烟味,还是他用碗烧香的香味。我感觉他对我有点失望,因为每次见他,我都不鞠躬。他最初面试我,问我是否懂说日语,我跟他说,我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加迪纳。你听他怎么说:‘哦,原来你是nisei(第二代日裔美国人)。’听他语气,像知道nisei这个词,就了解了我几分似的。‘尽管你才是第二代,莫利女士,可你把自己的文化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的issei(第一代日裔美国人)父母可是坚守自己的文化。难道你不想学日语?难道你不想回日本看看?’那次谈话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心情很糟。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不想学日语呢,为什么就不说日语呢,为什么宁愿去巴黎去伊斯坦布尔,就不愿去东京呢?随后又想,谁在乎这些呢?谁问过约翰· F.肯尼迪说不说爱尔兰语,去没去过都柏林,每晚吃不吃土豆,集不集矮妖精(3)图片?既然没人这么问他,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的文化呢?既然我生在这里,难道我的文化就不在这里吗?当然,我没问系主任这些问题,只是笑着对他说:‘先生,您说得太对了。’”莫利女士叹了口气,“我只能这样。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自打我想明白了,我他妈什么也没忘记,我太他妈了解我的文化,我的文化就是美国文化,我的语言就是英语,我感觉我像是老头办公室里的间谍。表面上,我是普普通通不再年轻的莫利女士,一个失了根的可怜虫,我内心想的可就不一样了,我就是索菲亚,你们他妈最好别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