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用跳舞说话(第2/4页)

“相信,左巴。”我回答道,“不管你干了什么事,都不会错的。即使你想做错,你也不会错。你就像一头狮子,或者说像一匹狼。这些动物的行为绝不会像绵羊或驴那样。它们永远离不开它们的本性。你也是这样,你里里外外直到神经末梢都是左巴。”

左巴点了点头。

“可我都不知道该奔哪儿去!”他说。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往前走吧!”

“你再说一遍,老板,好让我鼓起勇气!”他大声说。

“往前走!”

左巴两眼闪光。

“现在我可以对你讲了,”他说,“几天来,我脑子里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们能去干吗?”

“还用问吗?我们正是为了实现一些想法才到这里来的。”

左巴伸长脖子,惊喜地看着我。

“你说清楚,老板!”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为了挖煤才到这里来的吗?”

“煤是个借口,为了不叫当地人乱猜疑,让他们把我们看作是正经的生意人,不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你明白了吗,左巴?”

左巴惊讶得目瞪口呆,似乎还没弄明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美事。很快,他醒悟了,向我扑来,把我搂住。

“你跳舞吗?”他热情地问我,“你跳舞吗?”

“不跳。”

“不跳?”

他感到吃惊,垂下胳膊。

“好吧,”他过了一会儿说,“那我跳,老板。你坐远一点,别碰着你。哟嘿!哟嘿!”

他使劲一蹿,从木屋里跳出去,甩掉鞋子、上衣、背心,把裤腿卷到膝盖,就跳了起来。他脸上还沾满煤灰,黑黢黢的,双眼却白得雪亮。

他跳,拍手,跃起,在空中旋转,屈膝落下,再弯着腿跳起来,像个橡皮人似的。蓦地,他蹿起很高,仿佛要战胜自然规律,飞腾起来。你会觉得,在这具老躯壳里,灵魂在奋力地带走肉体,像一颗流星似的投身到黑暗中去。他抖动身体,终究不能在空中久留,落了下来。他再次拼命跃起,比前次跳得稍微高些,但仍掉落下来,气喘吁吁。

左巴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令人颇为不安。他不喊叫了,咬紧牙关,奋力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左巴,左巴,行啦!”我大声喊。

我忽然害怕起他的老迈躯体经受不起这样强烈的冲动,会被四面八方的风吹散了架。

可喊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左巴还听得见从地上发出的声音吗?他的五脏六腑已变得和鸟儿一样了。

我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种粗犷而绝望的舞蹈。童年时,我任凭想象自由驰骋,给小朋友们讲自己臆造的荒诞故事。

“你的爷爷是怎么死的?”有一天,小学的同学们问我。

我马上编造了一个神话。编着编着,自己也信以为真。

“我爷爷穿着一双橡胶靴。有一天,他蓄着白胡子,从我家房顶上跳下来。可是刚着地,他又像个气球似的蹦起来,蹦得比房子还高。他一直上升,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云彩里。我爷爷就是这么死的。”

自从我编出这个神话,每次到圣·米纳小教堂,从圣像屏看耶稣升天,我就指着耶稣对同学们说:“瞧啊,这就是我那位穿橡胶靴的爷爷。”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当看见左巴腾空跳跃,童年故事在心中重现,使我倍感惊惶,好像害怕左巴也会在云彩中消失。

此时,左巴蹲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面颊发亮,表情喜悦,灰头发贴在前额上,汗水混合着泥土从面颊和两腮流下。

我不安地弯下身去看他。

“轻松多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就像有人给我放过血一样。现在我可以说话了。”

他走进木屋,坐在火盆前,注视着我,脸上容光焕发。

“是什么让你高兴得跳起舞来?”

“你说我该怎么着呢,老板?高兴得受不了,我就得松快松快。可怎么松快呢?说话吗?那不行。”

“什么事叫你那么高兴?”

他的脸沉下来,嘴唇开始颤抖。

“什么事那么高兴?你刚才说的是糊弄我吗?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挖煤。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消遣,消闲解闷。为了不让人家把我们看成神经病,往我们身上扔西红柿,我们得掩人耳目。可我们,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就哈哈大笑。天地良心,我们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还是没全想明白。有时候,我想的是煤;有时候想到布布利娜老婆子;有的时候想到你……乱成一锅粥。当我打开一条坑道时,我说‘我要的是煤’,于是我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煤。可活儿干完了,我跟那头老母猪玩上的时候,什么褐煤、老板都滚蛋,我把所有念头都搁在她脖子上那根丝带上。我乐得晕头转向,什么都忘了。可是,我单独一个人,待着没事干,我就会想到你,老板,想得心都碎了,灵魂都沉甸甸的。‘可耻呀,左巴!’我喊道,‘拿这个老实人开玩笑。把他的钱白白吃掉,多么可耻。你当无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够了!’

“我跟你说,老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是魔鬼拉我,一边是上帝拉我,两边扯,把我从当中撕开。老板,你说明了道理,我看清了,我明白了,我们的想法一致。现在把事儿挑明吧,你还有多少钱?统统拿出来,全花掉!”

左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看周围。小桌子上还摆着我们昨晚剩下来的残羹剩饭。

他伸出了长胳膊:“请允许我,老板,我还饿呢。”

他拿起一片面包、一个葱头和一把橄榄。

他狼吞虎咽,拿起葫芦把酒直接倒进嘴里,不沾嘴唇,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面还美滋滋地咂嘴。

“我劲头全恢复了!”

他向我递了个眼色。

“你为什么不笑呢,老板?”他问道,“你看我干吗?我就是这个样。我身上有魔鬼,我照他说的干。我心里一憋得慌,他就叫:‘跳舞!’我跳起来就觉得松快!有一回,我那个小迪米特利在夏尔西迪克死了,我就这样站起来,跳舞。亲朋好友看到我在尸体前跳舞,全跑过来拽住我。‘左巴疯了!左巴疯了!’可这工夫要是不跳舞的话,我会痛苦得受不了啊。这是我头一个儿子,三岁了,没了他我受不了。老板,你听懂我跟你说的吗?我不是在对着墙说话吧?”

“我听明白了,左巴。你不是在对墙说话。”

“还有一回在俄国,诺伏罗西斯克附近,我到那儿去还是干矿上的活儿。不过是铜矿。

“我学会了五六个俄国词儿,就是为了应付工作:不,是,面包,水,我爱你,来,多少钱?我和一个俄国人,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交上了朋友。每天晚上我们都到港口的一个酒馆去,喝下不少伏特加酒。我们精神一来就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想跟我详细讲他在俄国革命时遇到的一切事儿,我也想让他知道我干过什么。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你瞧,就这样我们成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