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次玉子拜访千代子之后,两人便像姊妹一样亲热地来往起来,不见面时不是通电话便是写信,去三越或白木屋购物时,一准互相邀请,有时还一起吃了晚饭才回家。
花落之后天天不停地下雨,天气一度重又变得像春分之前那样寒冷。可是,一到五月天空放晴后,气温骤然升高,夹衣不用穿了,需要直接换上斜纹哔叽单衣褂子。千代子很想去看看有何夏季所需的物品供应,与往日一样,她打电话邀请玉子吃完晚饭后立刻去白木屋商场。
两人总是从不同方向而来,玉子常常先到之后便在五层楼的食堂里等千代子。这一天,千代子赶到商场后便急忙乘电梯上了顶楼,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食堂里看不到玉子的人影。千代子在靠近门边的桌旁坐了下来,一边吩咐女招待一边不时注意着来来往往的顾客。
不一会儿,有个梳着圆发髻、肤色白皙的小个子女人站在食堂门口朝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一个等待她的人,乍一看她很像玉子。千代子正想站起来时,隔壁桌子上一个学生打扮的吸烟男子,脱下便帽猛地起身,那女人立刻发现了他,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环视一下四周,说:
“等了很久吗?”
“不。”
“今天我很担心呐。”
他们俩相视而笑的模样使千代子一开始以为这是姐弟俩,但是,她很快发现这两人并非姐弟关系。两人见近处桌边只有千代子一人便庆幸地在桌下互相踩脚拉手,那女人膝盖上的手帕一落地,男的立刻弯腰捡起,还抖一抖灰才递给女人。女招待送来了红茶,男的询问要一块还是两块,把方糖放入女人的茶碗。那女人只是用下颏回答,就像在差遣一名男侍一样目睹他做完这些事。
千代子看了觉得讨厌,就把脸转向外面。可是,她想受到男人如此亲热的对待,那女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便又自然地朝他俩望去。突然,千代子感到,要是丈夫俊藏也像那个男子一样对待自己那该多么快乐呀。为什么丈夫总是以一种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自己呢?她开始重新思考起这个平时经常琢磨的问题来。
千代子家的五个孩子中唯有她是女孩,自从出生以后,可以说她一人独占了父母和全家人的爱。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比起一般人来也算是出众的,从小学到女子高中的学习成绩始终优秀,偶然成绩不像自己预想得那么好的时候,她就发疯似的哭泣,懊恼不已。这种时候,父母反而要安抚她说:学校的事就由它去吧。
结婚以后,千代子对丈夫有心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爱和整个生命,就像学生时代酷爱学业一样,她不会满足于只干自己的事。在向丈夫奉献自己身体和生命的时候,千代子也强烈渴望得到丈夫给予自己以炽热的、男性的真心和情感。千代子多次问过丈夫的想法,与其说问还不如说向他倾诉苦衷更合适。然而,她没有一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也不曾看到过他露出满意的神色。丈夫每个月总要陪她去看一两次戏;每逢星期天,他们总是一起外出散步;不论怎么晚,他都决不在外住宿;妻子所做的菜他从不抱怨,总是很高兴地吃下去;家里的财产和经济一切都由千代子掌管,因此,丈夫也许会认为千代子的问话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有什么可再问我这个做丈夫的人呢?回娘家去告诉父母吧,看来也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眼下,千代子只能向年龄相同、境遇相仿的玉子一人倾诉衷肠。
旁边桌上喝红茶的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千代子想到自己久盼不至的玉子说不定已经在楼下的休息室等候,便无精打采地向电梯处走去,恰巧从电梯铁栅门里出来的人群中看到了玉子。玉子也发现了千代子,马上跑过来说:
“我迟到了,让您久等了吧。”
“不,没等多久。”
“正要出门时来了客人,真对不起。”她用手帕文静地按着额上的汗珠。
“真难得呀,今天您做了这么时髦的发型。”
“昨天洗了头,我还不习惯,自己梳不好呐。看上去挺别扭吧,肯定是的。”玉子把正好映照着自己模样的窗户玻璃当做镜子,用手压了压宽松的发束。
“不知是不是还没看惯的缘故,我总觉得您今天的表情不同往常嘛。”千代子和玉子结伴再次回到食堂坐下后,不由得对玉子端详了一番:她不仅发型与往日有所不同,整个气色和眼神都使人感到神采奕奕,这是千代子过去从未见到过的,与二月末第一次到关口家去时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千代子不知这一变化的奥秘,还以为这大概是顶楼明亮光线的作用呢。女招待送来红茶离去后,玉子突然问:
“千代子,今天晚上您有事吗?”
“不,至少到现在还没安排。”
“今晚我和丈夫一起去看戏,方便的话请一起去。”
“上哪儿看……”
“晚上,所以想去帝国剧场。”
“去帝国剧场?……”千代子不可思议,望了望玉子。因为平时,由于龟子的事,玉子对去帝国剧场看戏总觉得不是滋味,千代子曾多次听玉子对这事发过牢骚。
这一来,玉子以更加兴奋的神色说:“千代子,从那次以后,我丈夫终于和他在爱宕下的小老婆断了关系。”
“哟。”千代子只是叫了一声,因为过于突然,她什么话也应不上来。
玉子注视了一下四下的动静后说:“听说他们有很多丑事,我丈夫说,迄今为止他被那孩子拖着因而一再忍耐,他是看出再这样下去没有指望,所以彻底与她断了关系的。那孩子已经有四岁了,我一直担心,把孩子放在那种品行不端的女人身边,现在还不知变成怎样了。于是我提出来,请丈夫把那孩子带回来由我抚养。为这事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有人来访,结果,今天来晚了。”
“行了,这事可比什么都重要。玉子,这下您可真痛快呀。”
“是啊,这怎么说呢,我觉得天好像突然亮了。”玉子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身子,仿佛是那满腔的喜悦之情使她坐不安稳似的。
千代子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想到迄今为止只要一见面就互相安慰的对象玉子如今已没有什么不幸可言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寂寞感,她只好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玉子的脸。
“千代子,您丈夫怎么样,还去新桥玩吗?”
“是的……不。”千代子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要在往日,不等玉子问,她就会主动说起来,可现在,她却不想把丈夫的一切都告诉玉子了。过去因为两人的境遇相同,所以毫不顾忌地向她倾诉。然而,玉子如今的处境已不同以往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人抱怨,唯有自己要受人安慰、怜悯,这使千代子感到难以忍受的苦痛。玉子呢,对这些竟毫无察觉,她窥察似的望着千代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