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俊藏这天晚上十点过后回到目白的家中。平时,只要晚回家他总是事先打个电话告诉家里,由于经常晚归,可找的借口全都用过,因此今天只能由它去了。俊藏在爱宕町的龟子家吃完晚饭又坐了一阵,步行到虎之门坐汽车回来。在汽车里,俊藏预想了千代子即将对自己施行的攻击、自己对此该作的辩解以及对她的安抚方法。不一会儿,他跨进自家高高的门槛。

可是,今天晚上,不知什么缘故,千代子和侍女一起打开大门迎接他进屋之后,一直显得十分平静。

俊藏反倒感到有些可怕,不过他又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坦然些,不必勉强去取悦她。俊藏把帽子和手提包交给千代子,然后径直走进起居室随意地说:

“马上睡觉!今天太累了。”

“是吗?我这就去给你拿睡衣。”望着千代子立刻行动的身影,俊藏越来越害怕起来。

“我自己到那儿去换吧,你帮我把手表和钱包放好!”

俊藏把口袋里的东西交给千代子,又打开走廊对面的房门,这儿是他们夫妇的寝室,里面铺了一床缎子羽绒被。

俊藏结婚半年之后就想和妻子分床睡,可是就从这时起,只要一有点事千代子就烦躁发作,所以俊藏也不便提出分床的要求,就这样一直维持到现在。俊藏并不是不愿和千代子一起睡,只是因为自己在外干了不为人知的丑事,深夜回家之后酒气就别说了,最担心的还是怕其他女人身上的香水和脂粉的残香导致秘密败露,而一旦暴露那就非同小可,这常常使他难以安眠。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俊藏回家前在酒馆的浴室洗了澡,当时他随意使用的肥皂和平时家里用的香味不同,回家后立即遭到千代子的责问,弄得俊藏不好回答。那次事发生后俊藏决定,无论多么闷热也不在外面沐浴,不用艺伎的手帕擦手。丈夫的用心越周到,妻子的检查也越严格。如何巧妙地摆脱妻子的盘查,如今对俊藏来说已成了寻花问柳所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成了他的日课。当他用言辞和行动对妻子百般抚慰、恰到好处地劝解成功,就会犹如完成一件大事一样感到轻松。要是碰到无论如何劝慰也不顶用的时候,他就愤怒地说:“我做到这种地步你还不高兴吗?”结果,这又可以成为他第二天再去玩乐的理由。

女侍叠好俊藏的西装和千代子的衣服,静静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千代子重新系好睡衣的窄腰带,整理好尚未收拾好的随身物品。俊藏在被子里望着妻子的背影说:

“穿上单衣啦,好气派!”

昨天千代子穿的还是条纹法兰绒睡衣,可今天就换上了中形夏季单衣。俊藏觉得妻子的穿着不同往日,显得妩媚。

“昨夜闷热得睡不着啊。”

“今天不又凉得够呛吗?明天早晨肯定还会冷的!”

“不过,法兰绒太厚了,穿着睡不舒服,你说不是吗?像现在这种天气穿长衬衫睡最惬意。”

“是吗?”俊藏从长衬衫一词意识到艺伎,开始小心起来。

“当艺伎的常穿,可我们这种人不习惯穿衬衣睡觉,这也没法子。”

“就是嘛,没必要样样都去学艺伎,还是保守一点为好。”

“太保守了男人不喜欢吧?”

“哪有这种事?良家妇女不应该去学艺伎那种不堪入目的放荡样子。”

“那么,你认为女演员怎么样?她们好像是介乎于良家妇女和艺伎之间的人物。”

俊藏大吃一惊,心想:难道千代子什么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和爱宕下的女人的关系了?他一句话也应不上来。可是千代子却越讲越起劲,她撒娇似的说:

“你知道吗?那个川桥先生,就是你上次在帝国剧场食堂里和他说过话的人……他的事可有趣了!”

“什么事?”

“今天我到白木屋去买东西啦!偶然碰到了玉子,后来我们谈了许多事。”

“嗯,这很好嘛。”俊藏还不明白千代子要说些什么,心惊胆战地问,“买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没有什么好买的东西。玉子给我讲了许多有关她丈夫纳妾的事,我很可怜她,就放弃买东西,还对她说了许多安慰话。你知道吗?玉子的丈夫呀……他上次也跟你说过话的吧。玉子以为他已和小老婆一刀两断了,可事实上他们没断,他还在往爱宕下那个女演员的住处跑!”

“哎,是吗?”

“玉子今天悄悄带我去爱宕下了,说是看看那女人的情况!”

“你,到爱宕下去了?几点几分?”

“我们是从白木屋坐电车去的——电车很挤,怎么也乘不上,后来我们在虎之门下车后走去的,大概是四点钟吧。玉子说她丈夫不可救药,要回娘家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不凑巧嘛!在小巷里,我们看到了川桥先生的背影。我不很清楚,可是玉子却一下子恼怒起来,站在巷子里向隅而泣。我真是为难极了。”

俊藏还是第一次听说龟子和以前的男人保持着关系。不过,在这种场合下他不能露出声色,只是有些生气地说:“那个做小老婆的是个坏女人,反正给人家造成这种麻烦真是糟透了!”

“确实是这样!与这种人相比,还是艺伎好些呢!因为艺伎是公开营业的。”

俊藏发现,今夜千代子之所以用前所未有的宽宏不对自己的晚归横加指责,一定是玉子悲伤过一场的缘故,这情形恰似两人一起饮酒,一个先醉、另一个尚未醉倒却锐气受挫一样。俊藏心中暗自好笑:玉子固然可怜,但是她要是每天都这样伤心一次岂不更好。这时,千代子冷不防地说:“哎,好像有跳蚤吧?”

“是吗?哪儿痒?”

壁龛上的座钟慢慢地敲了十二下。


(1) 由福泽谕吉在一八七七年设立的日本最早的社交俱乐部。

(2) 住在老师家边干活边学习的人。

(3) Lazare Nicolas Marguerite Carnot (1753—1823),法国军人、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