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四

第二天早晨,君江与矢田同乘公共汽车回去。君江在士官学校的堤岸旁独自下了车,回到小巷中的住处。她在梳妆台前一坐下,顿时觉得疲惫不堪,连重新化妆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一件外套就和衣躺下。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半,到十点钟还能睡半小时。她合上眼皮打算睡觉时,忽然格子拉门上的铃响了,并传来男人的话音。君江侧耳倾听,想不到是清冈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坐了起来。

清冈到这里来,一般准是君江第二天下午五点做晚班,而且大多是在咖啡馆里事先约好的。像今天这样在她做早班的上午突然来访是不大有的。君江心想:昨晚的事难道被他知道了?不会这么快吧。她心里很慌,但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精神地说:“早哇,我还没收拾呢。”说着走下楼梯。清冈正在脱鞋上楼。在门口扫地的大娘很精明,说:“君江小姐,即使不愿意,也要把药吃了出门,昨晚真吓了我一大跳。”

君江心领神会,说:“已经好了,一定是肚子吃坏了。”

“怎么啦?泻肚?”清冈说着登上楼,在窗台处坐下。

二楼有两个六铺席和三铺席大的房间。房间里只有梧桐树做橱面的廉价衣橱、梳妆台与放在盘子里的茶具。由于衣橱上没有任何摆设,整个二楼显得空空荡荡,陈旧的地席与灰色的隔墙斑痕点点,一只褪色的坐垫放在梳妆台前,薄呢面料上尽是污迹,另有两件非常破旧的棉麻混纺料夏衣扔在墙边。君江像往常一样,将镜台前的坐垫翻了个身,让清冈坐下。清冈拿着它放到窗台处,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西服裤子的折缝,坐了下来。

窗下是涂了沥青的铅皮屋顶。那沥青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屋顶上有楼上扔下来的白粉、刷牙水迹,以及每天扫下的布屑、纱团、纸屑等垃圾。这个肮脏的屋顶对面,是坐落在士官学校前大街上的二层楼房子,里面晾着肮脏的洗涤物、旧毛毯及婴儿的尿布等,并不断传出缝纫机、印刷机的转动声。士官学校的各种嘈杂声也声声入耳:学生操练时的口令声、军歌声、喇叭声。不仅如此,白天练马场上的尘土常常随风飞扬入室,地席上、甚至关好拉门的壁橱里都蒙上厚厚的灰尘。去年这个时候,君江第一次带清冈来这房间,从此清冈一直劝她换个清洁舒适点的住处。可是君江只是嘴上答应,迄今为止毫无搬迁的迹象。家具也与一年前相同,连一只新的杯子都不曾添置。她决非手头无钱,可就是连桌子、衣架都没有,甚至灯罩也未换过,一切都是原样。君江不同于别的妙龄女郎,她不喜欢在窗口摆花,不喜欢在衣橱顶上放些娃娃、玩具或在墙上贴些彩色画片之类。她对这些毫无兴趣。清冈早就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女人。

“不要沏茶了,恐怕该走了吧。”清冈说完,从窗口处滑下,在地席上盘腿而坐,“我有事要到新宿的车站去,所以弯过来看看。”

“是吗,那也得喝杯茶呀。大娘,要是水开了就给我拿来。”她喊着跑下楼去,一会儿提来了一壶开水。

“听说昨天你去占卜了。小报上登的黑痣一事是谁搞的恶作剧,弄清楚了吗?”

“没有,没弄清楚,一点数也没有。”君江将小茶壶里的茶倒入茶杯,“我原想问好多事,可到了那里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没问。想想也真奇怪,别人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占卜搞不清楚,那就去请教巫女或狐仙吧。”

“巫女是什么?”

“你不知道?艺伎们不是常常去请教的?”

“占卜昨天也是第一次尝试。我总觉得有点傻,那些玩意儿我可不懂。”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叫你不必介意嘛。”

“可是实在太叫人吃惊了。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却被人知道了,真是不可思议。”

“你自以为不会被人知道,可是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秘密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知道。”清冈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赶忙把一支香烟衔在嘴上,窥视君江的表情。君江欲言又止,把茶杯端到唇边,尖锐的目光直射清冈的脸。两人的视线遇到一起,清冈装作吞吐烟雾而把脸转向别处,说:“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最好。”

“是啊,”君江装作深有同感,声音极不自然。两人无话可讲,君江就把杯中的茶慢慢喝完,轻轻地放下茶杯。她心里寻思:清冈即便不知道昨晚同矢田在神乐坂过夜的事,毕竟是两年多的老相识,什么事都逃不大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君江心中无数。君江打算等待时机同清冈一刀两断,另找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新情夫。不知为什么,君江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的过去。即便无须保密的事被人问起,她也是笑嘻嘻地不置可否,或者就乱说一气。对理应最亲密的亲兄弟,君江态度最冷淡,决不坦露真心。她这种脾气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更是变本加厉。对方越是想打听的事,她就越是闭紧嘴巴,滴水不漏。咖啡馆里一块干活的小姐妹说,没人比得上君江小姐体态优美、文静温柔,但不知她平时想些什么,没见过这号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清冈是在下谷池旁的酒家认识君江的。那是她第一天当女招待的晚上。清冈第一眼看到君江,就猜测她不是干过女招待就是在哪儿当过艺伎。君江容貌平平,并不出众,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前额,从侧面看去,是一张凹眉心的脸。然而,那圆前额上,头发清秀整齐,就像戴了假发似的,下唇突出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可爱,说话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舌尖在葫芦子般的牙齿间滚动,煞是逗人。她那白皙的皮肤、滑溜的削肩、修长的身材,是她最动人的地方。那天晚上,清冈对君江的谈吐文雅和举止不凡颇为倾心,慷慨地给了十圆小费,并悄悄等在她回家的路上。毫无觉察的君江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乘上往早稻田的电车,然后在江户川河畔换车,当她还要在饭田桥换车时,末班车已经开过了。清冈坐着汽车跟踪而至,悄悄下了车,佯作不期而遇,同君江搭起话来。不管清冈怎么问,她都不把确切的住址告诉他,只说住在市谷附近。两人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到逢阪下一带。君江不知怎么竟表露了任其摆布的意思。

那时,与君江长期居住在一起的操皮肉生意的京子,收拾了在小石川诹访町的家当,搬到富士见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与之挥泪告别后,另租房子住到市谷本村町的二楼。搬家后一个多月,她没去花街柳巷,也未在晚上同男人嬉耍,甚至夜一深就不外出。这天晚上,她本来只是想看看久违的护城河一带的景色,享受一下深夜清静的空气,后来不知怎么兴奋起来了。当时正值五月初,温柔的晚风从夹衣的袖口和下摆处吹来,凉爽舒适。君江一开始就没把清冈当坏人,猜想他是年富力强的大学教授什么的,所以故意掩盖起满心的欢喜,任其摆布。那天晚上她被带到四谷荒木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是天生的水性杨花,她对待新欢时而难分难解,时而不即不离,第二天傍晚两人不忍分手,君江索性向咖啡馆告了假,双双住进井头公园的旅馆。翌日夜晚他们又在丸子园玩了个通宵。三天后,君江把清冈带到市谷的住处,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