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这个师的全部驻防区域,最负盛名的军乐队是驻扎在摩拉维亚W小城的第十步兵团军乐队。乐队长是奥地利的一个著名军乐家。他记忆力非凡,在改写大量的旧军乐谱的同时,他每月都会谱写一首新的进行曲。所有的进行曲与长着相似面孔的士兵一样单调。大多数进行曲都以模拟军鼓的小鼓乐开始,然后是加快行军节奏的集合号,清脆响亮的铜鼓乐,尾声是雷鸣般的定音鼓乐以及欢快短促的军乐。

军乐队长内希瓦尔的非凡之处不在于他谱写了大量的曲子,也不在于他长期严格地训练他的乐队,而在于他严谨的演奏风格。其他乐队长通常安排乐队的上士指挥演奏第一首进行曲,直到演奏第二首时才亲自指挥。在内希瓦尔看来,这种散漫的作风是奥匈帝国衰败没落的明显迹象。一旦乐队按照规定摆成了圆形,乐谱架灵巧的小脚插入广场上大石块之间的黑土缝里,这位乐队长就已经站在乐队人员中间,静悄悄地举起镶有银手柄的乌檀木指挥棒开始指挥乐队演奏。

每次户外音乐会都在地方官官邸的阳台下举行。音乐会的序曲一成不变,是《拉德茨基进行曲》。乐队全体成员对这首乐曲十分熟悉,即使是在黑夜或睡梦中无人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演奏自如。尽管如此,内希瓦尔仍然要求他们每次演奏时必须瞅准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每逢星期日,他都站在乐队中央,像首次指挥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一样,怀着对军队和音乐的极大热情,抬起头,举起指挥棒,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乐队的演奏。听,小鼓猛击,笛声悠扬,钹声清脆,听众的脸上都露出了如痴如醉的笑容,周身热血沸腾;虽然他们都纹丝不动,但觉得仿佛在大步向前;姑娘们屏住呼吸,张开嘴巴;男子汉们低头沉思,沉浸在对军旅岁月的回忆中;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附近的公园里,头发灰白的小脑袋在微微发抖。夏天到了。

是的,夏天到了。

地方官官邸对面的老栗树散发着香气,早晚随风摇曳的枝叶,白天却纹丝不动,宽大的树荫一直延伸到路中央,给行人送来缕缕清凉。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云雀不知疲倦地在静谧的小城上空鸣叫。偶尔也有那么一辆出租马车驶过颠簸的石子路,把外乡人从火车站送到旅馆;时而也会有一辆双驾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由北向南驶过,那是把温特尔希格老爷从庄园的宅院大床上直接送到他那巨大的狩猎区去散步。老爷个子矮小,脸色蜡黄。虽然已是夏日,坐在马车里的老爷身上却裹着一条宽大的黄色毯子,只露出一张阴沉沉的枯瘦的脸。马车富有弹性的橡皮轮缓慢无声地前行;棕色的轮辐g熠熠闪光。黑乎乎的大森林和金发森林管理员早已在恭候主人的到来。镇上的居民纷纷向他问候,他全然不理,表情木然地穿过一片问候的海洋。穿着黑衣服的马车夫斜挺着身子,大礼帽几乎擦到栗子树,柔韧的马鞭轻轻地抚掠着那高头大马的棕色脊背,那紧闭的双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出吆喝声,比嘚嘚作响的马蹄声还要响亮。

暑假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地方官十五岁的儿子,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摩拉维亚省霍恩奈斯骑兵军官学校的一名学生——把这座故乡小城视作一个避暑天堂,也视作他的夏日之家。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他都会在舅舅那里度过,只有暑假才回家。按照他的父亲——地方官弗兰茨·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大人——的要求,他回家的日子必须选在一个星期日。不管学校是哪一天放假,家里的假期总是从星期日才开始,这是因为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星期日不办公,可以整个上午从九点到十二点都在家陪着儿子。

八点五十分——早晨弥撒过后的一刻钟——穿着星期日制服的年轻人会准时来到地方官官邸门前。

八点五十五分,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仆亚克斯走下楼来说:“小少爷,老爷来了。”

卡尔·约瑟夫最后一次拉拉上衣,整整腰带,摘下军帽,并按规定把它贴在腰臀处。

父亲来了,儿子双脚立正,清脆的碰靴声划破了老宅子的寂静。老人打开门,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进去。儿子没有反应过来,依然站着不动。老人便先走进去,卡尔·约瑟夫跟着他进去,但在门槛旁边停住。

“随便坐吧!”地方官过了一会儿说。

卡尔·约瑟夫这才朝着那张红丝绒大扶手椅走去,面对着父亲坐下,双膝并拢,军帽和白手套放在膝盖上。

缕缕阳光透过绿色的百叶窗格的狭缝照射到深红色的地毯上。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金色的壁钟开始当当地响。敲过九下之后,钟声微弱了,地方官开口道:“马雷克上校先生身体可好?”

“谢谢爸爸!他身体很好!”

“你的几何学还是很差吗?”

“哦,谢谢爸爸!比以前好点儿!”

“课外读书了吗?”

“读了一些,爸爸!”

“你的骑术怎么样?去年骑得可不好。”

“今年……”卡尔·约瑟夫正要回答,却很快被打断了。

父亲将半藏在光亮的圆形硬袖口中的细长的手伸出来,袖口上正方形的大纽扣金光闪闪。

“你去年骑术不好,我刚才说过。这是——”地方官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一种耻辱!”

说到这儿,父子俩都沉默了。虽然“耻辱”二字说的声音很小,但它还是在房间里回响着。地方官在做过极为严厉的批评后,会暂停一会儿。儿子需要一段时间去理解、去消化,把它们刻在脑子里和心上。壁钟在嘀嗒地响个不停,苍蝇在嗡嗡地叫个不休。

“今年有了明显的进步,”卡尔·约瑟夫用清脆的声音说,“是中士多次亲口说的。我还受到了科佩尔中尉先生的表扬。”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了些。”地方官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靠着桌边把硬袖口塞回到袖子里去,一阵刺耳的响声传来。

“说下去吧!”他边说边点燃一支烟,这表明轻松的时刻就要来到了。卡尔·约瑟夫将帽子和手套放在一张小桌上,站起身来,开始汇报去年的一切情况。老人点点头,突然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孩子!声音也开始变了,恋爱了吗?”

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整个脸庞像是一只大灯笼在燃烧,但他勇敢地面朝着父亲。

“这么说,你还没有恋爱?”地方官说,“算了,我随便问问,你接着讲吧!”

卡尔·约瑟夫喝了口水,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他断断续续地向父亲继续汇报。过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书单,递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