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诺尔克

演出季慢慢地过去。对汉堡艺术剧院来说,这个季节的收入不坏。克罗格曾说过,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的月薪未免过高。

现在看来,这种论断绝对错误,因为如果没有亨德里克这个演员兼导演,剧院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他的贡献实在是大,工作时不知疲倦,又善于出谋划策。从年轻人的到老年人的各种角色,他都能胜任。这不仅使米克拉斯妒忌他,而且连彼得森也有了妒意,甚至乌尔里希斯也开始眼红。

不过乌尔里希斯有更严肃的工作要做,因此对资产阶级剧院的活动并不十分重视。亨德里克在圣诞节演出的童话剧中扮演风趣、英俊的王子,从而赢得了孩子们的心;他在法语轻喜剧和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中的表演都使女士们为之倾倒。

汉堡公众中的知识分子都在谈论他在《春晓》剧中的指导效果,谈论他在施特林德贝格《梦幻剧》中扮演的律师角色和在毕希纳《莱翁斯和莱娜》中扮演的莱翁斯角色。他时而潇洒,时而悲怆。他能用他高昂的情绪让观众开心;用他那英姿飒爽的翘起的下巴、斩钉截铁的命令和傲慢的举止使人拜倒;而且他还可以用温顺、失望无助的眼神,不善处事和懦弱的迷惘博得观众的同情心。他表现人物的善良或卑劣、傲慢或温柔、轻蔑或尊重,完全符合剧情需要。他在席勒的《阴谋与爱情》中扮演裴迪南或武尔姆秘书——前者是痴情的情夫,后者是卑鄙的阴谋家。

他演这类角色时不必卖弄风骚以显示人物的善变能力,而结果谁也不会怀疑他具有这种能力。上午他排练《哈姆雷特》,下午排练滑稽剧《米策无所不能》。这出滑稽戏在新年夜上演,获得了极大成功。施密茨感到满意,克罗格则对上演《哈姆雷特》一事勃然大怒,想在最后彩排时取消此剧。“在我的剧院里,我从来没有容忍过将这类垃圾搬上舞台!”这位艺术剧院当年的先锋派愤慨地说,“演《哈姆雷特》,不能像排演惊悚剧那样随随便便啊!”亨德里克就是这样坚持一贯的原则。然而,他的表演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穿一件高领黑色紧身上衣,一双神秘而斜睨的眼睛,一张惨白的苦脸。

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汉堡的媒体普遍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表演,看来演员并没有钻研角色,虽是即兴表演,却十分动人。安格莉卡演莪菲丽娅,每次排演几乎都哭成泪人。首场公演时,她因哭得太伤心,差点儿不能登台。不过,某些内行却说,在这场令人费解的演出中,演得最为成功的就是安格莉卡。

亨德里克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每周至少要神经崩溃一次。每次爆发,总是十分猛烈,且症状都不相同。有一次,亨德里克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抽搐着;另一次,他站着,令人毛骨悚然地连续狂叫五分钟之久;又有一次,正在排练,他的话使大家吓了一跳,他居然说自己的下巴突然不能动弹,抽筋了,他只能喃喃地说话了,于是他就真的喃喃地说起来。晚上演出以前,他让柏克(他还没有还清柏克七马克五十芬尼的债)到他的更衣室为他按摩下巴,他呻吟着,咬紧牙关轻声低语。一刻钟以后回到台上,他的嘴巴又听话了,又能运用自如了。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没有出现的那天,他又哭又叫,还抽搐。这是一次可怕的大发作,虽说大家对他的毛病已习以为常,可是这次大伙儿却都胆战心惊地围着他,最后还是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出来把水浇在这个“疯子”身上才算结束。

不过,朱丽叶很少向她的朋友掩饰其内心的绝望。大多数情况下,她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住处,满足他的要求。经过一下午筋疲力尽的折腾后,他却感到精力充沛和朝气蓬勃,比以前更富有灵感,更加野心勃勃且更有韧性。他对朱丽叶说,他爱她,她是他生命的核心。有时他也相信自己讲的话。

在“黑色维纳斯”朱丽叶面前,他难道真的放弃了野心?真的低三下四地放弃了虚荣心?他难道不是真正地爱她吗?也许在深夜,从汉堡艺术剧院回家的路上他会考虑这些问题。这时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爱她,这点确信无疑。”但从他内心深处却传出一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声音。于是,心灵最深处的声音沉默了,亨德里克就此相信自己爱得真诚。

小安格莉卡深感痛苦,而亨德里克却无动于衷。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感到痛苦,亨德里克常用几句圆滑的话来敷衍她。博内蒂为了小安格莉卡也陷入了痛苦,不管他是多么拼命地追求她,她总是冷若冰霜,因此这位年轻而英俊的求爱者,只得找莫伦维茨来安慰自己。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勉强自己。

米克拉斯则一直怀恨在心,如果埃福伊太太不给他送黄油面包,他就会挨饿。他同自己政治上的朋友,一起辱骂马克思主义者、犹太人和犹太人的奴仆。他刻苦练习,但总是被分配演小角色。他颧骨下端下陷的两个深坑变得越来越深了。

乌尔里希斯与他的同志们经常碰头。革命剧院一拖再拖,至今尚未开张,为此他见到朋友们时总会觉得不好意思。亨德里克每周都会找借口拖延。在排练结束后,乌尔里希斯常常把他的朋友拉到一边,苦苦哀求:“亨德里克,我们什么时候开张?”于是亨德里克急促而激动地说:“我们必须打倒资本主义,戏剧是政治工具,必须经过认真研究,组织强有力的为文化和政治服务的艺术活动。”最后他答应在首次公演《米策无所不能》之后,立即为革命剧院排演新戏。

好不容易新年夜热闹的首演式过去了,但其他许多首场演出又接踵而来。戏剧旺季接近尾声,几乎快结束了;而革命剧院却始终停留在漂亮的信纸上。亨德里克用这种信纸,热情洋溢地分别同具有左翼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的著名作家通了信。

当乌尔里希斯再次要求和催促时,亨德里克向他解释说:“真遗憾,因为各种不可预见的倒霉事情都碰到一起了,所以这次旺季要上演革命戏为时已晚,只好等到来年秋季再说。”乌尔里希斯愁容满面,亨德里克把手搭在他的朋友肩上,用那种不可抗拒的声音劝说对方,这声音最初在颤抖,又像在歌唱,后来变得激烈和尖锐。后来亨德里克批判资产阶级道德败坏,歌颂无产阶级的国际大团结。听到这儿,乌尔里希斯表示和解,告别时他们握了很长时间的手。

当时正在筹备演出季节的最后一出新戏:特奥菲尔·马德尔的喜剧《克诺尔克》,亨德里克演主角。马德尔批判社会的剧作在德国享有崇高声誉。专家们赞美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有极佳的舞台效果,还有深刻的寓意和无情的揭露。评论家们从柏林赶来参加《克诺尔克》的首场演出。不过,他们在等待会见作者时,心里却直打鼓,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众所周知,马德尔对自己评价甚高,且脾气暴躁、态度唐突,动不动就会和人发生没完没了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