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第9/13页)

暴政下的生活也有其乐趣。人们喊出的口号是“力量来自快乐”。人们被迫参加当局安排的种种庆祝活动,这些活动成为全民的节日。诸如庆祝萨尔河是德国的;总理同林登塔尔结婚(送来的结婚礼物价值数百万马克);德国退出国际联盟,并恢复了它的国防主权。每一个条约的撕毁,如凡尔赛条约、洛迦诺条约,等等,也会成为全国节日。什么“强制性公投”也会演变成一个节日。全民节日一个接着一个。旷日持久的庆祝活动有迫害犹太人,公开批判同犹太人一起犯有“污辱种族罪”的姑娘,迫害天主教徒。人们清楚地看到,天主教徒的命运并不比犹太人好。有人控诉犹太人,指责他们搞外汇走私,其实数额很小,而那些所谓的民族领袖却把巨额财产偷运国外。旷日持久的庆祝活动还有镇压“反动派”(“反动派”一词没有准确的含义)。对纳粹来说,马克思主义虽然已经被“铲除”,但仍然有危险。德国文化已“去除犹太”的影响,然而其作品却单调无聊,无人问津。黄油虽说紧张,大炮却更为重要。“五一”以往曾是无产阶级的节日,而今天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博士,活像在香槟酒里泡得浮肿的尸体,发表了一些关于生活乐趣的讲话。人民对这许许多多毫无意义的庆祝活动难道没有开始感到厌倦吗?也许人民已经厌倦了,人民开始抱怨,但大喇叭和大话筒里的嗓音压倒了人民的呐喊。

谁站出来进行反抗,谁就要承担灭顶的风险。谁说真话,谁就要遭到撒谎者的报复,谁要宣传真理并为真理而斗争,谁就会受到死亡和恐怖的威胁。在第三帝国的牢房里,人在死亡之前,要经历种种的恐怖与苦难。

乌尔里希斯胆大包天,走得太远,他的政治朋友交给他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他的同志们认为或希望,他在国家剧院的地位给能他提供某种掩护,因为他所处的环境要比其他同志优越。这些同志们隐名匿姓躲躲藏藏地度日,他们由于盖世太保特务的追捕而四处逃难,像罪犯似的受到警察跟踪,犹如窃贼或凶手那样在全国遭到通缉。乌尔里希斯投身于革命,并积极为之奋斗。他准备做出牺牲,一天早晨,他终于被捕了。

当时,人们正在国家剧院排练《哈姆雷特》剧本,院长担任主角。乌尔里希斯扮演侍臣盖登思邓。排练时,他没有到场,事先也没有请假,亨德里克吓了一跳。他预感,甚至心里很清楚,乌尔里希斯出事了。他让剧团继续排练下去,自己提前退了场。他从乌尔里希斯房东那里得知,清晨,三个便衣把乌尔里希斯带走了,他立即给总理府打电话。总理居然亲自接了电话。当亨德里克问总理是否知道乌尔里希斯被捕的事,总理却心不在焉、毫不客气地说,“我根本不管这种事,”总理有点儿发火,“如果我们的人把他关起来了,说明他准干了坏事。一开始,我对这家伙就有怀疑,过去‘海燕’就是个肮脏的地方。”亨德里克进而要求总理设法减轻乌尔里希斯的判刑,总理断然回答:“不行,亲爱的,您不要多管闲事!”他发出腻烦而严厉的声音,“您得放聪明点儿,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语气中颇带点威胁的味道。这语气暗示亨德里克也曾作为“同志”参加过“海燕”的演出,语调令人不快。

亨德里克明白,如果此时执意关心老朋友的命运,自己就要冒失去最高恩宠的危险。“过几天再说吧,”亨德里克决定,“等胖子情绪好一些,我再谨慎地试试,同他谈谈这个问题。我要从监狱或集中营里把乌尔里希斯救出来,然后把他送往国外避难,了结我的心愿!他的毫无意义的疏忽大意,他对英雄事迹过时而又天真的理解,会给我带来极大的麻烦……”

两天过去了,亨德里克没有探听到乌尔里希斯的任何消息。他开始惴惴不安。他也不敢给总理打电话,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给林登塔尔打电话。这位大人物善良的夫人为能重新听到亨德里克亲切的声音而感到高兴。他在电话中急忙解释说他的嗓音的确还很好,他也为又听到对方的声音而感到高兴。亨德里克继续说,不过这次打电话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我为乌尔里希斯担心。”亨德里克说。

“为什么要‘担心’呢?”金发女郎林登塔尔大声说,“他已经死了。”亨德里克居然蒙在鼓里,她对此表示惊讶,甚至感到好笑。

“他已经死了。”亨德里克轻声地重复着。他没说声“再见”,就把电话听筒挂上了,这使总理夫人感到莫名其妙。

亨德里克不假思索,立即命令他的司机直接把车开到总理家。总理在工作室接待了他。总理身穿一件稀奇古怪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貂皮。脚旁伏着一条斗牛犬,写字台后面的墙上一块黑布衬托着一把满是缺口的闪亮的宝剑,台边大理石底座上是“元首”的半身雕塑像,“元首”失神的目光死死盯着两张相片,一张是洛特·林登塔尔饰演米娜·冯·巴黑尔姆的剧照,另一张是斯堪的纳维亚妇女的肖像画,正是这位妇女曾英勇地用汽车把受伤的冒险家送到了意大利。现在在她的坟墓上面筑起了一个巨大的陵墓,大理石圆顶闪闪发亮,墓碑上烫着金字。这位鳏夫这样做名义上是为表示对亡妻的感谢,实际上是为妄自尊大的自己竖立纪念碑。

“乌尔里希斯死了。”亨德里克一见到总理便这样说道,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当然死了。”总理在写字台旁回答说,他看见亨德里克脸色苍白,像一道惨白的光在闪亮。“看来是自杀的。”总理板着脸说道。

亨德里克感到一阵眩晕。他尽量使自己镇定,然而他脸部却显露出恐惧的表情,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前额。这是完全真实、毫不虚假的表情。总理这位大人物对他机灵的宠儿居然如此失态表示失望。他站起来,挺胸凸肚,样子有点儿吓人。身旁那条可怕的猛犬也跟着站了起来,狺狺作声。

“我曾警告过您,”总理威胁说,“我再重复一次,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习惯说第二遍话的。您少管闲事!”这些话说的斩钉截铁。亨德里克胆战心惊,似乎感到深渊就在脚边,只要胖子(总理)一挥手,随时都能把自己推入深渊。

总理缩着脖子,脖子膨出三道皱纹。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布满鲜红的血丝。这位怒气冲冲的暴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这是件肮脏的勾当!”他继续说,“乌尔里希斯卷了进去,他是畏罪自杀的。您身为国家剧院院长,根本不需要为一个臭名昭著的卖国贼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