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蜘蛛事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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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把火点上!”凯雷凯什说,他是一个庄稼汉。秋日的虻虫围着破裂的灯罩嗡嗡地盘飞,在从灯罩透出的微弱光影里画着藤蔓一样的“8”字图案,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肮脏不堪的搪瓷面上,随着一声轻微的钝响重又坠回到它们自己编织的迷人网络里,继续沿着那个无止休的、封闭的飞行路径不停地盘飞,直到电灯熄灭;一只富于怜悯的手托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这是酒馆老板的脸;此刻,酒馆老板正听着哗哗不停的雨声,眨着昏昏欲睡的眼睛盯着飞虻愣神,嘴里小声地嘟囔说: “你们全都见鬼去吧!”哈里奇坐在门边角落里的一把嘎吱作响、生铁支架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制服式的风雨衣,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如果他想坐下来的 话,他必须把风雨衣提到腰上,因为,实话实说,风雨既没有饶过他,也没有饶过他的外套,即使他的相貌变丑,肌肉变松弛,最终让他失掉了自己的健壮外形,从他的身上也还是辐射出某种柔韧的力量,与其说它防御的是这稀里哗啦的恼人雨水,不如说防御的是人们经常爱说的那种——“很容易变成悲剧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从湿透的心脏里流淌出来,昼夜不停地冲刷我们毫无防卫的内脏器官。水洼在他的靴子周围变得越来越大,空杯子在他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沉,不管他怎么努力不去听身后传来的声响,都无济于事:在他的身后,凯雷凯什将胳膊肘拄在“台球桌”上,将茫然、空洞的目光投向酒馆老板,他慢慢在牙缝间吸溜了一会儿葡 萄酒,然后贪婪地咕咚一口咽下喉咙。“我说,你该把火点上……”他重复了一遍,随后将脑袋朝右边一歪,再不能发出一丝的声音。从墙根底下散发出的霉味,簇拥着从后墙上爬下来的蟑螂大军的先头部队,很快,主力部队也随后开来,迅速布满了油渍斑驳的地板。酒馆老板打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作为回应,他带着狡黠的、同谋式的微笑望着哈里奇潮湿的眼睛,但当他听到庄稼汉的警告语后(“别跟我比画,你这个蠢货!”),吓得缩回到椅子里。在马口铁皮柜台后的墙壁上,贴了一张花里胡哨、溅有石灰斑点的招贴画,海报的一角已经耷拉下来;在对面墙上,在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在一张褪了色的可口可乐广告旁边,伸出来一排铁钩子,上面挂着落满灰尘的礼帽和披风,乍看上去,就像几个吊死鬼。凯雷凯什朝酒馆老板走过去,手里攥着一只空酒瓶;地板在他的脚下咯吱作响,他的身子有一点向前倾斜;他魁梧的躯体仿佛充满了整个酒馆,就像一头从牛栏里冲出来的公牛,刹那间使外面的空间也显得狭小了。哈里奇看到,酒馆老板在库房的门后消失了,并且听到他迅速、惊恐地插上了插销,显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哈里奇稍稍定下了心神,又觉得酒馆老板并没有必要躲到堆摞成小山、多年未动的化肥麻袋、园艺工具和猪饲料垛之间,躲在这难闻的气味里,后背紧靠着冰冷的铁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某种开心的愉悦或一丝得意,因为他正在喝的这些色泽迷人的美酒的“前主人”此刻被一个喜怒无常、气力无穷的庄稼汉吓得胆战心惊地躲在紧锁的门后,希望听到一个解除危险的响动。“再来一瓶!”凯雷凯什恶声恶气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钞,由于他的动作幅度过大,有一张钞票经过在空中一段悠然自在的飘浮之后落到了地上,恰好落到哈里奇笨重的靴子旁。哈里奇是个聪明人,他很了解事件发展——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几秒——的逻辑法则,其中包括对方大概会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哈里奇立即站起来,等了片刻——说不定这个庄稼汉会弯腰捡钱;过了一会儿,他清了一下嗓子,走了过去,掏出自己的最后几枚硬币,松开了拳头。硬币叮当作响地散落一地,之后——等到最后一枚硬币也终于安静地躺在了地上——他俯身跪在地板上捡拾硬币。“把我那张一百福林的票子也捡起来!”凯雷凯什用响雷似的嗓音冲他吼道。哈里奇很识时务(“……我看透了你!”),以仆人式的忠诚,默默而顺从地,同时心中充满仇恨地将钞票捡起并递给他。“只是把面值搞错了!……”他战战兢兢地嘟囔说,“只是把面值……!”这时候,听到庄稼汉恶狠狠的问话(“还在磨蹭什么!?”),哈里奇迅速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粘的土,将胳膊肘支在柜台上,跟凯雷凯什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似乎他并不能确定,这家伙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是在催酒馆老板,还是在催他。凯雷凯什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决(假如真会有什么事情让他迟疑不决的话),寂静里,哈里奇终于用他微弱得几乎不可能被人听见的声音(“嘿,怎么总让我们等着?”)重复了一遍,感觉他的所有话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哈里奇不得不跟这个彪悍、魁伟的巨人站在一起,谨言慎行地站在这个似乎与他有着某种含混不清的同谋关系的凯雷凯什身旁,不仅出于他敏感易伤的自尊心,更是出于骨子里对懦夫表现的抵触,他唯一的选择是:胆战心惊地与之共谋。凯雷凯什慢慢转过身来,就在这一刻,隐伏在哈里奇内心的义务性忠诚已被一种特别的兴奋替代了,因为他可以骄傲地断定:自己乱开的一枪居然射中了靶心。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他更未对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这样发出的声音——做好准备,因此,为了消除庄稼汉在某种程度上感到的意外,他迅速——作为即刻的、无条件的撤退——补充道: “当然,这个跟我毫无关系……”凯雷凯什逐渐失去了耐心。他低下头,意识到吧台上摆着的是一排等待清洗的脏酒杯;他刚要愤怒地抡起拳头,酒馆老板恰好从库房里走出来,愣在了门槛前。他揉了揉眼睛,用一侧的肩膀倚着门框,在自家酒馆库房里躲藏的这短短几分钟,足以让他凭借生活的经验消除掉刚才突然袭来的、细想起来荒唐可笑的惊恐(“他要打我!这个野蛮的畜生要过来打我!”)。的确,他没有判断失误,随后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如果说发生了什么,也只是“像一块石头掉进一个无底洞里”。“再来一瓶!”凯雷凯什喝道,并把钱拍在了柜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酒馆老板仍在远处谨慎地观察,于是补充了一句: “不用害怕,你这个蠢货!我不会打你的。只是你别再跟我打那种手势。”当他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回到“台球桌”旁边,好像生怕有谁会突然将椅子从他身下抽走似的,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这时酒馆老板已经换了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某种不很确定但实实在在的渴望的白翳罩在他那双乳清色的狐狸眼睛上,时刻待命的奴性热情从他那张石灰一样惨白的脸上发散出来,这使得他的皮肤变得柔软,使他的掌心变得潮湿;他那优雅、修长、光润、多年来为打造那只同样完美的手掌而劳作的手指,略微塌陷的肩膀,挺起的肚腩……他身体的所有肌肉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脚趾在牛津鞋里抓挠。一直纹丝不动悬在棚顶的吊灯现在开始晃动起来,狭小的光晕将天花板和墙壁的上缘留在昏暗里,只颓然无力地照着坐在下面的三个人,照着摊满了干点心、面条、白酒杯和葡萄酒杯的柜台,还有桌子、椅子和昏迷不醒的虻虫,小酒馆就像一艘摇曳的船在傍晚朦胧的薄暮中启航。凯雷凯什打开酒瓶盖,用另一只手抓过酒杯,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一手攥着葡萄酒,一手攥着玻璃杯,好像一个人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只是坐在他一直生活的黑暗里,现在万籁俱寂,听不见任何话语和任何响动,就这样,他觉得自己像聋了瞎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失重,他周围的一切,也包括他的身体、屁股、手臂和叉开的大腿,仿佛他所有的触觉、味觉和嗅觉都同时丧失,或许现在,在他深层的自我意识里一切都已然不复存在,只有体内血液的涌流,只有器官平静的运转,因为惊恐的神秘核心撤退到这地狱般的黑暗之中,撤退到禁止想象力存在的地带,之后,人们要从那里一次又一次地突围出来。哈里奇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势,他坐在那里兴奋地挪动着身体,因为他感觉到,凯雷凯什正在观察他。假若把他这种出人意料的静止不动解释为一种邀请的缓慢表达形式,未免过于专断;相反,他从那双转向自己的死鱼眼里感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但是哈里奇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搜寻,都找不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为之负责的任何过错,更不要说在他像“受难者”一样沉溺于自我认知的自由深潭中的那些严肃时刻,他承认自己轻浮、易逝的五十二个春秋在伟大命运、壮丽人生的殊死拼搏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不为人知,就像在失火的车厢内的一炷香缕。当然,这种短暂即逝、不留痕迹的愧疚感(是否真的有愧疚感?想来,“愧疚之火燃尽,就像一根熄灭的火柴”,留下的灰烬很容易在良心中辨别)还没等渗透到心灵深处,就已经被吸收到舌膛、喉咙、食道和肠胃自命不凡的歇斯底里之中,消失在这最初与最后的需求里,因为他事先早已做好了准备,远远早于他的希望,希望施密特夫妇赶紧到来,并跟他结算“该归他的那一部分”。寒冷使情况变得更糟,他只需朝叠摞在酒馆老板那张皮匠板凳旁的葡萄酒架子瞥上一眼,就会将他的想象力卷入危险的旋涡,将他彻底地吞噬掉,尤其是现在,当他听到葡萄酒终于从那个庄稼汉的酒瓶里咕咚咕咚地流出来,他忍不住要朝那边看:有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将他的视线吸引到那边,去看酒杯里瞬间即逝的珍珠气泡。酒馆老板垂下眼帘仔细听着,听哈里奇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一块块地板在他的皮靴底下嘎吱作响;甚至,他已经闻到从哈里奇嘴里呼出来的酸涩酒气,但他还是没有抬头,他对哈里奇脸上豆大的汗珠并不感兴趣,因为他知道,他会第三次向他屈服。“嘿,老弟……”哈里奇含蓄地清了下嗓子,“一杯,就一杯!”他用严肃、可靠、诚实、清澈的眼神看着他,并且向上竖起了食指。“施密特他们反正很快就会到这里。你知道……”他闭着眼睛举起酒杯,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头稍稍后仰,杯子空了,但继续在嘴边举一会儿,直到最后一滴酒滚落进他的嗓子眼。“这小酒不错……”他尴尬地吧唧了两下嘴,犹豫不决地将酒杯轻轻放到柜台上,像是一个人在最后一刻仍然抱着某种希望,随后,他缓缓转身,小声嘟囔了一句(“简直是泔水!”),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凯雷凯什耷拉着脑袋靠在“台球桌”的绿色桌面上,酒馆老板盯着灯光出神,稍稍挪动了一下坐麻了的屁股,然后挥着抹布开始清理自己周围的蜘蛛网。“哈里奇,你听我说!嘿……你听到没有?你说,那里在干吗?”哈里奇不解地看着前方: “你说哪儿?”酒馆老板重复了一遍。“噢,你是说文化馆吗?……哦,”他挠了挠头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嗨,这我知道……可在放映什么呢?”“哦……”哈里奇兴趣索然地挥了一下手,“我至少已经看过三遍了。实际上我只是陪我老婆去,把她送到那儿,我就回来了。”酒馆老板坐回到他的皮匠板凳上,背靠着墙,点燃一支烟。“你倒是说呀,今天到底放映什么片子!……” “哦,放的是,叫什么名字来着……《索霍区内的丑闻》。”“真的吗?”酒馆老板点了点头。哈里奇旁边的桌子发出吱呀的响声,随后,柜台的朽木也发出一阵缓慢、噼啪的长长叹息,就像一辆老式马车的车轮在轻快滚动,驱散了马蝇单调的嗡嗡声,报道着从前所有的往事,也作为某件特殊动产的一部分记录着永恒的衰败。木头的嘎吱声就像一只正在翻书的无助的手,试图从一部落满尘埃的旧书里查找已经消失了的思绪;寒风盘旋在小酒馆的上空一遍遍地请求,要它将“貌似简单的回答”带给懒散的泥沙,要它在树木、空气和大地之间建立起能够相互吸引的魅力,然后通过门与墙壁无形的缝隙找到通向最原始声音的路径。哈里奇打了一个酒嗝儿。庄稼汉趴在“台球桌”上打着呼噜睡着了,从大张着的嘴巴里流出口水。突然,一阵隐约传来的轰隆声从远处慢慢地朝这边接近,一时间让人无法断定到底是一群回栏奶牛的哞叫,一辆校车颠簸的噪声,还是一支行进的军乐队在演奏。一串让人无法听懂的抱怨从凯雷凯什的肠胃深处喷涌而上,很快冲破了那副干燥、麻木的嘴唇……“……婊子……”和“……真……”,或“……更大……”——只能听出来这么多。抱怨声最后被一记斩钉截铁的重拳击碎,这一拳可能是针对某个人,也可能是针对某件事。酒杯倒了,葡萄酒先在台面呢上蔓延形成一具被压扁了的狗尸的形状,随后四下洇渗,呈现出一个个变化莫测、倏忽即逝的图案,最后留下了一片似圆非圆、边界模糊的水印(是在吸收吗?渗透到台面呢纤维的缝隙之间,流到布满裂纹的桌板表面,在那里形成了一个这里相互连通、那里相互独立的连体池系统……然而对哈里奇来说,一切成这样才有意义,因为……)。哈里奇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该死的醉鬼!”他粗野地冲凯雷凯什挥了挥拳头,之后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好像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转向酒馆老板怒气冲冲地解释道: “他把酒洒了!……”酒馆老板意味深长地盯着哈里奇看了好久,然后才用眼角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醉倒的庄稼汉,而且他的目光并没有准确地落到他身上,只是投向那个方向,草草扫了一眼,大致估算了一下损失。他略带轻蔑地露出微笑,安慰了一下在这类事情上没有经验的哈里奇,然后轻轻点了下头,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这家伙就像头巨大的野兽,不是吗?”哈里奇迷惑不解地盯着酒馆老板从半睁半闭的眼皮间投射出的狡黠目光,随后摇了摇头,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像公牛一样卧在那里的庄稼汉。“你怎么想?”他瓮声瓮气地问,“这样一头畜生一顿能吃多少?”“吃?”酒馆老板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是吃,而是吞!”哈里奇走到柜台前,靠在那里。“他一顿能消灭半头猪!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凯雷凯什打了一个响鼾,他俩立即闭上了嘴。他俩面带惊恐地盯着这个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巨大身躯和充血的脑袋,在“台球桌”底下的暗影里能够看到他粘满泥沙的皮靴;他看着它,就像一个人在围栏和水面的双重安全保护下观察一头熟睡的野兽。哈里奇一直在寻找,谢天谢地,他真的找到了(一分钟?一秒钟?)自己与酒馆老板之间的友情,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土狼与一只在笼子上空自由盘飞的秃鹫找到了彼此之间温暖的、相互依存、不装腔作势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能让它们迎接任何的灾难……他们被一阵巨大的雷声惊醒了,感觉头顶上的天空炸裂开来。紧接着,一道闪电将小酒馆照得亮如白昼,甚至能够嗅到电闪的气味。“这雷离得非常近……”哈里奇打破了沉默说,与此同时,有人从外面用力地拽门。酒馆老板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但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身,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或许在电闪和门响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当外面的人开始咚咚地捶门,他这才定了一下心神走过去开门。“怎么,原来是你?……”哈里奇的眼睛瞪得溜圆。由于酒馆老板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起初什么都没看见,后来看到两只笨重的靴子和湿漉漉的风雨衣,再后来看到凯莱曼浮肿的脸和他头戴的那顶被雨淋湿了的制服帽。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来人骂骂咧咧地抖搂风雨衣上的雨水,生气地将它折好放到壁炉顶上,然后冲着酒馆老板叫嚷起来;此刻,酒馆老板正背对着他弯下腰捡掉到地上的螺栓。“你们都聋了吗?!我在外头敲了好半天的门,差一点就被闪电给劈死了,可你们就是不来开门!”酒馆老板回到柜台后边,倒了一杯帕林卡酒推到老汉面前。“雷声这么大,听不见也不足为奇……”酒馆老板找了一个借口搪塞道。他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对方,以疯狂的速度试图猜出是什么风在这么大的雨里把这家伙吹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他拿杯子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在他的眼里有一种神秘感?无论是酒馆老板还是哈里奇,都没有急着向他询问什么;屋外又打了一个闪亮的霹雳,仿佛整个天空砸落下来,雨又开始瓢泼般地落下来。老汉试图将水从绒布呢制服帽里拧出来,并用了几个习惯性的动作,重又恢复了帽子的原状并戴到脑袋上,带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将帕林卡酒一饮而尽。现在,他先得把马牵进来;在那条荒芜很久、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就没人走过了的马路(野蒿丛生,青草满地)上,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寻找;兴奋的马头先闪露出来,不时惶惑不解地扭过头来,瞅着自己这位虽不知所措但表情坚定的主人。他看到了紧张摆动的马尾巴,听到它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和马车伴着凶悍的狗吠走在冬日路上痛苦的嘎吱声,他看到自己站在马车夫的位置上手攥缰绳,艰难地走在雨水过膝的泥地里,迎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实际上,现在他才真正相信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很清楚,假如没有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他们俩,自己绝不可能冒雨出门,想来“没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能够迫使他行动,因为现在他可以肯定,这是真的,想来(看啊!)他已然在自己高大的影子里看见了自己,就像一位士兵在战场上,听到了将军发出的战斗令,尽管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唤,他已经迈开了冲锋的步伐。一幅幅无声的画面重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画面间的衔接越来越生硬,仿佛要求人们务必把握住每一幅画面的重要性,务必遵从一个独立完整、不可瓦解的秩序;只要一个人的记忆还在运转,还能够提供确凿的证据并使转瞬易逝的现在得以存在,他就必须通过激活这一秩序的鲜活的历史线索迫使自己在事件的开放区域内——并非借助于自由的感觉,而是借助于自己怀揣的焦躁不满——搭建一座能够跨越距离、连通记忆与自己生活的桥梁;所以,现在,他头一次有机会意识到这些,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恐怖,但他很快就通过嫉妒的占有欲捕获住了这个记忆,“在还剩下的几年里”,这个记忆不知道重现了多少次,他最后一次在眼前看到这幅画面时,他在深夜最为悲凉的时辰里伏在自家农舍朝北的小窗前,孤独地,不眠地,等待黎明。“你从哪儿来?”酒馆老板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问他。“从家里。”凯莱曼回答。哈里奇一脸吃惊地走近他: “那至少要走半天的路……”来人一声不响地点燃一支烟。“你是步行来的?”酒馆老板疑惑地问。“当然不是。赶着马车。沿着老路。”酒精已经使他的身子变暖和,他眨着眼睛看看这张脸,又看看那张脸,但还是没有告诉他们他最想告诉他们的事,再者说,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现在并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准确地讲,他还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希望什么,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空虚和从墙壁里散发出的这种无聊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因为这个坐落在村头的看似无形但真实存在的据点,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热闹起来,气氛会迅速变得疯狂,似乎现在已能听到节日的喧嚣(的确,只有报信者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实他心里期望得更多,希望能得到更大的关注,不仅仅是酒馆老板和哈里奇,即使把他们俩绑到一起也远远不够,因为他觉得,命运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只把这两个家伙派到他跟前,是命运对他的怠慢……他跟酒馆老板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看来是“旅行者”的人,或者换用一个更郑重一些的说法,是“旅人”的人,对酒馆老板来说只是一个“客人”……;至于哈里奇,对这个“骨瘦如柴的臭皮囊”来讲,什么“纪律、果敢、奋斗精神和诚信可靠”,不但在今天,即使在明天也是对牛弹琴。酒馆老板紧张地盯着售票员隐在阴影里的后脖颈,慢慢、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哈里奇——跟以往一样,在检票员开口之前——则暗自猜测:一定是死了什么人。消息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在酒馆老板回来之前的半个小时,哈里奇有足够的时间——通过直接的触摸——对印在那些摆在柜台上的葡萄酒瓶标签上的、对他来说有多重含义的“雷司令”一词完成秘密的调查,之后,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在熟睡或打盹儿的梦境中——以闪电的速度做了一个化验,证实了一个许久以来的猜测:葡萄酒跟水混合到一起时所生成的那种新的化合物颜色——因为这是一种不同的物质!——跟葡萄酒的原色有着极易混淆的相似之处。就在他成功结束了调查的时候,哈里奇夫人在去酒吧的路上,似乎看到有一颗星星坠落到磨坊上。她停了下来,将手按在胸口上,无论她怎样用她巡察的目光扫视那像执着的钟声一样被阴云覆盖的天空都无济于事,她不得不承认,大概只是自己的眼睛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而冒出的金星吧;可不管怎么说,这种不确定性、这种可能性的简单事实和这片荒芜之地的凄凉景色全都沉重地压到了她的心头,她思忖了片刻,改变了主意,转身回家,从一堆刚刚熨烫过的床单下抽出那本早被她翻烂了的《圣经》,她怀着越来越深刻的自罪感再次出发,在昔日村庄地名的牌子下,她拐上了砾石公路,顶着迎面落下的大雨走了一百零七步来到小酒馆门前;与此同时,她以辐射般的速度在心里看清了事态的发展。为了赢得一点点时间(因为在这样激动的状态下,她必须战胜巨大的混乱,以将那团在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搅成乱麻了的话语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表达出来: “这是《圣经》的时代!”),哈里奇夫人在小酒馆门口停了一会儿,就在她一脚跨过门槛的那个刹那,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能够以最简洁的方式增强震撼效果、迫使所有人予以关注的最恰如其分的词语,她冲着那些惊诧的面孔大声喊道: “复活了!”听到这句喊声,凯雷凯什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售票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仿佛被人刺了一刀;酒馆老板也不例外,身子突然向后一仰,脑袋重重地撞到墙上,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们很快认出了哈里奇夫人。酒馆老板忍不住冲她嚷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奇夫人,你是不是疯了!?”),随后他试图将掉下来的螺栓重新拧回到门上。哈里奇十分尴尬地将妻子拽向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进来,你看雨都潲进来了!”),然后他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以此安抚激动得吐沫飞溅的妻子。最后,她终于止住了那番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惊恐悲切的喋喋乱语,愤怒地冲着一脸讥讽式讪笑的酒馆老板大声吼道: “这没什么可笑的!一点儿也不可笑!”哈里奇总算把她拽到了一张摆在拐角处的桌子旁,按在一把紧挨着自己的椅子上。这时候,妇人气恼得一言不发,将《圣经》紧紧抱在胸前,目光投向有罪之人头顶上的那块神圣、荣耀、高远的虚空,眼里流露出坚定不移的笃信。好似一根立在地上的木桩,此刻她从这片由耷拉着的脑袋和弓着的脊背构成的磁场里挺身而出;在这个她后来长达几个小时都不肯离开的地方,在这个窒闷、封闭的小酒馆里,她的目光如同一道裂隙——通过这道裂隙,气体可以畅通无阻地流动,令人麻痹、冰冷刺骨的毒风从这里吹进并充满整个空间。在紧张的寂静里,只能听到飞虻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从高处无终无止、倾盆泻下的雨水声,所有经常响起的细碎声响将这两个声音结合到一起,在屋外那些弯曲的槐树里,在所有的桌子腿和柜台支架间进行特殊的夜间劳动,它们用不规则的律动测量时间的最小单位,并且无情地分配这些空间,好让一个词、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完好无缺地各就各位。这个十月末的夜晚,只存在唯一的律动:根据任何词语和想象都无法企及的秩序,某种特殊、古怪、有节奏的律动发生在树木里、暴雨里、泥沙里,朦胧里、缓慢退去的黑暗里、模糊的阴影里、疲惫运动的肌肉里,寂静里、人类的话题里、砾石公路凹凸不平的路面里;头发的生长则有着另外的一种节奏,就像在我们体内崩解的纤维组织,朝着生长与衰亡的不同方向,但是即便如此,这成千上万响着回声的律动,这令人困惑、沙沙作响的黑夜噪声看起来都是构成共同步伐的元素,试图战胜绝望:在事物的背后冒出其他顽固的事物,它们在视野之外已不再团结。所以,一扇永远被遗忘的敞开的门:一把从来不会被打开的锁。一道沟壑:一条缝隙。酒馆老板发现,若想在腐朽的木门上找到原来的螺丝的孔洞纯属白费气力,他扔掉了螺栓,随后在门下塞了一块木楔;他骂骂咧咧地坐回到皮匠板凳上(“有缝就有缝吧。”他终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或许,他可以用平静的身体抵抗那越来越升级的不安,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不安很快就会将他吞没。因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想要报复哈里奇夫人的念头刚刚冒出,就立即被深深的绝望扼杀掉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酒桌,估算了一下还剩下多少葡萄酒和帕林卡酒,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走进了仓储间,随手带上身后的小门。现在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可以自由地发泄愤怒,恶狠狠挥着拳头,做出一副可怕的面孔,在铁锈味的空气里(“爱的气味……”过去,在这里还能当霍尔古什姐妹大本营的时候,他曾用多种方式形容过它),沿着由堆在这里多年未动的货物留出的那条规矩的路径奔跑,平时每当他需要为迫在眉睫的问题进行长时间孤独的思考时,他都会这样:先朝着那扇由两指粗的铁栅栏和神秘蛛网卫护、防止窃贼从路边潜入的窗户跑,然后在一大堆面粉袋那里拐弯,沿着两侧用猪饲料堆起的高墙一直跑到小桌子那儿,桌子上堆满了账本、记事本、烟草和各种私人用品,之后,他又跑回到小窗前,在那里——这时候心里的火气已经平息,他对造物主发了一句不敬的责难,抱怨他试图用“毒蜘蛛”毁掉他的生活——他向右转身,跨过一小堆从麻袋里流出、被扫成一堆的粮食种子,很快又跑回到铁门前。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他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复活,哈里奇夫人愿意信就让她信吧,他太了解这类骗术了;如果她突然发现一个死人竟然活着,感到些许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当时他没有理由怀疑霍尔古什家的男孩一口咬定的那些话,他甚至把那小子拽到一旁,详细“盘问”了更多的细节,虽然在一个个小细节上看得出来,故事的某些线索“看上去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但他并没有觉得这个故事有可能是假的。因为,他也问过自己:霍尔古什家的男孩有什么理由告诉他一个无稽的谎言?当然,他也一直相信自己的看法,即便这孩子已经堕落得不可救药,但并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沧桑,他不相信一个小孩子能够编出这样的谎言,除非受到外界的影响,特别是怂恿!但是与此同时,酒馆老板心里也非常肯定:既然有人在城里看到他们死在了城里,那么死亡的事实仍旧是事实。不过,即便这家伙还活着,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意外,伊利米阿什永远是伊利米阿什,畜生不可能变成人。对他来讲,关于这个龌龊的无赖,他什么都愿意相信,只要是关于这个卑鄙的恶棍和他同伙的消息,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多想。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即便他们真的来到这里,喝酒也得花钱买,他在这一点上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说破了大天,他们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对他来讲,他们即使是鬼也无所谓,只要他们在这里喝酒,就必须付钱。他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他不是为了亏本而辛劳“一辈子”的,他之所以流血流汗地经营这家酒馆,不是为了让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氓无赖”来这里免费喝酒的。他从来就不习惯赊账卖酒,对吧?话说回来,赈济天下不是他的风格。再者说,伊利米阿什他们真被汽车撞死了,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难道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说过“假死状态”这么一说吗?也说不定他们被人成功地拖回到这个悲惨世界,那又怎么样?!在他看来,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这并不是绝无可能,尽管这个推测比较轻率。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他对他们不感兴趣;他天生就不是那类会被一个可疑的“死人”吓倒的人。他坐到桌子前,掸掉货物记录簿上的灰尘,翻开之后,抽出一张纸和一根已经被咬扁了的铅笔头,兴奋地结算起最后一页上的数据来,一边唠叨着一些没人能够听懂的话,一边往纸上写下一个个乏味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