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异象?幻觉?
当他们拐过弯去,终于再也看不到站在小酒馆门前朝他们挥手的人们,他沉重如铅的疲惫忽然消失了,他也不再感觉到那股折磨人的困倦,要知道,刚才无论他怎么挣扎,这股困倦几乎把他粘到了那把摆在煤油壁炉旁的椅子上,因为自从那时开始,从昨天晚上伊利米阿什告诉他了那件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好吧,你去跟你母亲商量一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跟我走……”)开始,他几乎连眼皮都没有闭上过一下,整整一夜他都和衣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生怕一不小心错过约在黎明的碰头;但是现在,望着眼前消失在朦胧晨雾之中、仿佛通向无限尽头的道路,他感到浑身的力量倍增,感到“世界终于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相信,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他都能够坚持到底。不管他内心抱着多么大的渴望,渴望以某种方式发出声音,表达体内震荡的激情,他都还是控制住自己,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小心翼翼地,揣着天赐鸿运的狂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师父,想来他心里很明白,他要想完成自己被委以的重任,绝不能用一个流鼻涕少年的方式,而是必须要用一个成年男人的方式——更不要说,假如他一不留神而说错句话,裴特利纳就会没完没了、变着花样地嘲讽他,这种事更不能发生在伊利米阿什面前,哪怕仅仅发生一次,他都会永远感到羞耻。他清楚地知道,他最好忠实地效仿伊利米阿什,因为这样肯定不会出错;首先,他认真注意他特有的动作,他阔步流星的轻松节奏,他骄傲自信的挺身扬头,还有他在强调某句重要的话之前的片刻停顿和用右手食指做出的富有挑战性和威胁性的警示动作,并且,他开始学习最难的一项——伊利米阿什下滑的声调和用来间隔不同语句和不同段落的深深沉默,还有他使用铿锵有力话语时的抑扬顿挫,他偷偷观察他所表现出的那种不会被误解的安全感,从而总能万分精准地成功表述他的思想。他的视线一刻也不能从伊利米阿什微驼的脊背和那顶窄檐的礼帽上移开,为了不让雨水打到自己脸上,他将帽檐在额头上拉得很低,看得出来,他的师父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聚精会神在沉思着什么,他自己也一言不发地走着,严肃地皱紧眉头,因为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屏气凝神帮助伊利米阿什迅速抵达他思想的目标。裴特利纳痛苦地挠着耳朵,由于看到自己战友紧张的表情,他也不敢打破沉默,不管他怎么冲“小家伙”皱眉挤眼地暗示都无济于事,于是他只好这样提醒自己(“一声别吭!用心思考!”),许多的疑问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起初他的呼吸只是不太通畅,断断续续,过一会儿响起了哮喘的呼哨,发出粗糙的喘息,直到伊利米阿什也注意到了一直走在他身边、憋得几近窒息了的裴特利纳的“英雄壮举”;伊利米阿什并不情愿地咧了咧嘴角,对他发了慈悲: “嘿,你说吧!你想干什么?!”裴特利纳长舒了口气,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眨眼睛。“师父!我紧张得连屎都吓出来了!你打算怎么从这个坑里爬出来?!”“如果你的屎没被吓出来,那我才会奇怪呢,”伊利米阿什恼火地说,“要不要给你张纸擦擦屁股?”裴特利纳摇摇头说: “这可不是玩笑。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大笑出来,那么我是在撒谎……”“你给我闭嘴。”伊利米阿什傲慢地凝视着远方若隐若现的道路,将一支烟卷塞到嘴角,没有放慢脚步,更没有停下,点燃了香烟。“假如我现在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等待已久的机会,”他格外自信地宣称,同时将目光投射到裴特利纳眼睛的深处,“你的心能够踏实下来吗?”在这道目光的逼视下,他的同伴感到畏缩,随后将头垂下,收住脚步,陷入了沉思,等他重又赶上伊利米阿什并走在他身边,他是那样的紧张,以至于几乎说不出话。“你……你,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但是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一副神秘的表情继续凝视着迷雾中的道路。裴特利纳揣着深深的忧虑,痛苦地试图为这阵意味深长的沉默找到某种解释,之后——他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清楚地知道,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他试图延缓这场不可避免的灾难降临。“你听我讲!不管是祸是福,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你的同伙!如果这就是代价的话,那我也认了!我发誓,在我悲惨的余生里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逼迫那些敢戴着礼帽在你面前胡说八道的家伙们给你下跪!但是……你千万别干发疯的事!现在,你就听一次我的话吧!请你相信一次好心的老裴特利纳!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搭第一班车,一走了之!因为他们一旦发现这是一桩混账事,肯定会把我们送进班房!”“这不可能,”伊利米阿什讥讽地朝他摆了下手,“我们要利用人们为了尊严而进行的坚韧不拔的绝望拼搏……”他举起他那根著名的食指,警告性地对裴特利纳说,“听着,你这个傻瓜!这个时刻属于我们!”“哎哟,上帝啊,救救我吧!”裴特利纳仿佛真的看到了灾难,“我一直知道!始终知道,有朝一日属于我们的时刻终将到来!我信任……我相信……我希望……看哪,这就是结局!”“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走在他们后边的“小家伙”忍不住插嘴说,“别这么疯疯癫癫,能不能对什么事情也严肃一回!”“我?!”裴特利纳尖声地反问,“我是那么的高兴,高兴得马上会流哈喇子!……”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昂头望着天空,随后绝望地开始摇头。“现在请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我到底害了什么人?!我讲了什么坏话吗?求你了,师父,至少看在我年纪的分上!你看看我这头变灰了的头发!”但是伊利米阿什的意志不可动摇:同伴的话对他来讲,只是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他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说: “网!你这个傻瓜……”裴特利纳听到这话兴奋了起来。“你懂了吗?”他们停了下来,面对面地站着,伊利米阿什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张由伊利米阿什编织的、巨大的、覆盖全国的蜘蛛网……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了吗?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裴特利纳重又感觉到一些活力,先是在他脸上闪过一抹类似微笑的表情,随后在他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出同案犯的光亮,由于兴奋,他的耳朵变红了,最后他整个人都被对方的话打动了。“动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想,我开始明白一点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这……将会很美妙,如果……我该怎么说呢……” “喏,你看,”伊利米阿什冷冷地点了下头,“你要先思考,然后再跟猫似的嗷嗷叫唤。”“小家伙”远远地注视这一场景,他敏锐的听力也发挥了作用:他一个词也没漏掉,由于他连一个词都没听懂,所以在脑子里迅速地重复了一遍,以免忘掉;他抽出一支烟,慢慢地,沉着地把它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像伊利米阿什那样地噘起嘴唇,吐出一缕细细的青烟。他并没有试图赶上他们,而是跟刚才一样,继续跟在他们身后并且保持八到十步的距离,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内心受到伤害,由于他的师父根本就没想“让他也分享他们的秘密”,然而伊利米阿什理应清楚这一点,他——跟这个总是喋喋抱怨的裴特利纳不同——将自己的灵魂都交给了他,要知道,他对他报以无条件的忠诚,这种伤害使他深受折磨,灵魂中的苦涩越来越浓烈,想来现在他必须正视这个事实,伊利米阿什至少应该跟他说一句话,但是没有!他根本没有搭理他,好像他“并不在场”,好像他(“霍尔古什·山多尔,他并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要知道,他是自愿为他效力的”)对伊利米阿什来讲什么也不是,不具任何意义……由于不安,男孩烦躁地抓破了脸上难看的痤疮,当他们快要走到普什泰莱克岔路口时,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冲过去追上他们,面对面地瞪着伊利米阿什,用颤抖的嗓音冲他愤怒地吼道: “这样我不会跟你们去!”伊利米阿什不解地看看他: “你说什么?”“如果你对我有什么看法,那就尽管明说!如果你跟我讲,你不信任我,那么我马上会从你眼前消失!”“你这是在发什么神经?”裴特利纳冲他呵斥道。“我没有发神经!只是请你告我,你到底还需不需要我?自打我们出发后,你连一句该死的话都没跟我说过,总是裴特利纳,裴特利纳,裴特利纳!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叫上我?!”“别急,等一下,”伊利米阿什冷静地叫住他,“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好,那你记住我现在说的话,因为这些话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遍……我之所以叫上你,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条件是你能够做到以下几点:一,只有在我问你的时候你才讲话。二,假如我派你做什么事,你要努力把事情做好。三,改掉跟我出言不逊的毛病。至于我跟你说什么或不说什么,目前还是由我来决定。明白了吗?……”“小家伙”尴尬地垂下眼皮应道: “是的,我只是……”“没有什么‘我只是’!你要表现得像一个男人……另外,不管怎么说……我了解你的能力,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够经受住考验……好了,咱们走吧,出发!”裴特利纳友好地拍了一下“小家伙”的肩膀,然后将他的手留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开始把他朝自己身边搂。“你知道吗,你这个小屁孩儿,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要看到附近有成年人在场,我连个屁都不敢放。我沉默得就像一座坟墓!因为那时候没有孩子敢顶嘴!可不像今天!我真不明白你们……”他突然停顿了片刻,吃惊地问,“这是什么?”“你指什么?” “你听……这个噪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小家伙”不解地说。“怎么,你现在也没有听到吗?!”他们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伊利米阿什站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仔细观察。他们站在普什泰莱克岔路口,静静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到处都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只乌鸦在远处盘旋。裴特利纳似乎觉得,声音是从他的头顶上传过来的,他朝城市的方向指了指。“是汽车吗?”“我不知道。”伊利米阿什不安地回答。隆隆的声响既没有增强,也没有减弱。“说不定是一架飞机……”“男孩”不太肯定地说。“不,不太可能……”伊利米阿什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抄近路。我们走普什泰莱克这条路去到温克海姆庄园,从那里再沿着老路继续往前走。这样我们可以节省四五个小时……”“你知道那条路有多泥泞吗?!”裴特利纳表示反对。“我知道。但我不喜欢听这样的声音。我们最好还是走那条路。那里我们肯定不会遇到任何人。”“你指什么人?”“我怎么知道?咱们走吧!”他们拐下砾石公路,朝着普什泰莱克方向走去。裴特利纳惊惶不安地转动脑袋,紧张地眺望四周无垠的风景,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他可以发誓,噪声是从高处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但是,这不是飞机……更像是,像是教堂的管风琴……啊,这个世界疯了!”他停了下来,弯下腰,用一只手撑着地,几乎将一侧的耳朵贴到泥地上。“不。我敢肯定,不是管风琴。如果是,那我确实要发疯了。”低沉的嗡鸣并没有停止。既没有朝这边靠近,也没有向远处飘远。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都无济于事,他找不出任何的隆隆声跟这个声音相似。既不是汽车的马达声,也不是飞机的螺旋桨声,更不是远处滚动的雷鸣……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裴特利纳不安地将头左转右转,在每片灌木丛里,在每棵细瘦的枯树里,在路边长了水草的窄沟里,他到处都嗅到危险的气息。最可怕的是,他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这……这什么东西……到底是从近处,还是从较远的地方威胁着他们?他心怀疑虑地转向“小家伙”问: “告诉我!你今天吃东西了吗?是不是你的肠胃在叫?”“裴特利纳,别说疯话!”伊利米阿什紧张地扭过头说,“快点走吧!”……就这样他们从岔路口走出了三四百米,这时候,在令人忧虑、持续不断的嗡鸣声里他们又注意到一样新的、特别的东西。裴特利纳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是惊愕地定在那里,像哑巴一样,瞪着眼睛凝视天空。在他们的右边,在变成了沼泽、毫无生气的大地上空十五到二十米的高处,飘摆着一块薄软、透明的白色面纱,它正缓慢而庄重地向下飘落。当他们愕然地看着这块“面纱似的东西”落到地上并在刹那间消失,一时没有醒过神儿来。“你们掐我一下!”裴特利纳小声嘟囔了一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小家伙”也惊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当他看到无论是伊利米阿什,还是裴特利纳,全都愣在那里说不出话,他用自信的口吻说了一句: “怎么了,你们没见过雾吗?”“你管这个叫雾?”裴特利纳紧张地低声喝道,“别说蠢话!我敢发誓,这是什么……就像……婚纱……师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伊利米阿什惶惑不解地看着刚才面纱飘落的地方。“别开玩笑了。裴特利纳,打起精神,你也说一句聪明话。”“你们看那边!”这时“小家伙”喊了起来。他指着离刚才那块白纱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块正在缓缓飘落。他们像中了魔似的盯着它落到地上——仿佛真的是一团雾——随即消失……“走吧,师父,咱们赶紧离开这里!”裴特利纳嗓音颤抖着建议说,“照我看,说不定马上会从天上往下掉吉卜赛孩子……”“我敢肯定,这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伊利米阿什用沉稳、果断的语气说,“只是我真想知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总不会是我们三个人全都发了疯!”“要是哈里奇夫人在这儿就好了!”“小家伙”边说边做了一个鬼脸,“她肯定能立刻告诉我们,这是什么东西!”伊利米阿什突然抬起头问: “你说什么?”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小家伙”紧张地垂下眼皮:“我只是顺嘴这么一说……”“你知道什么?!”裴特利纳吃惊地问他。“我?”他做了一副鬼脸,“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而且不仅是裴特利纳,就连伊利米阿什的心里都在嘀咕:我们是不是该立刻掉头回去?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保证,假如他们真的掉头往回走,危险会比现在更小一些。他们加快了步伐,就连裴特利纳也不再抗议,甚至,假如他能够做出决定的话,他会立即撒腿奔跑,一直跑到城里都不会停下。就这样,当他们终于望到了温克海姆庄园的建筑时,伊利米阿什提议休息一下(“我的腿已经冻僵了……咱们点上篝火,吃一点东西,把衣服烤干,然后再继续走……”)。裴特利纳绝望地大声反对: “不,绝对不行!你怎么能够想象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在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之后?一分钟都不行!”“别被吓成这样,”伊利米阿什安慰他,“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太累了。我们几乎两天两夜没睡觉了。我们需要休息。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好,但你走在前头!”裴特利纳要求说,他攒足一点勇气,在十步之外跟着他们;他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甚至没有心思反击“小家伙”的讥讽;看到伊利米阿什神色镇定,“小家伙”的心也放松了一些,并且希望能够有一次机会充当一把“勇敢者”……裴特利纳等着两个人拐上通向庄园的小路,自己也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迅速跟上,但是当他来到已变成废墟了的建筑物的大门口时,所有的力量都从他的肢体里逃脱了,尽管他看到伊利米阿什他们迅速闪到一片灌木丛之后,但他丝毫没有气力走下小路。他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什么地方——从庄园里?或从已被火烧焦并被雨浇透了的花园——传来一阵快乐、清脆的笑声。“我感觉,现在我真要发疯了!”出于恐惧,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该死的魔鬼!该诅咒的地狱!我们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他屏住了呼吸,肌肉紧张得马上就要绷断,他终于侧着身子成功地钻到灌木丛的后面。铜铃般清脆的嘎嘎笑声又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快乐、开心的一群人在这里说笑逗闹,似乎这一切都很自然,一群快乐的人在这样一片荒郊野地,在风雨和寒夜中消磨时光……这铜铃般清脆的嘎嘎笑声……古怪得震耳……让人脊背蹿凉,不寒而栗。裴特利纳朝小路那边窥望,然后抓住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发疯般地狂奔,冲到伊利米阿什身边,感觉就像在战场上一个战士冒着死亡的危险,迎着枪林弹雨从一条战壕冲进另一条战壕。“老兄……”他用颤抖的嗓音小声说,并且躲到蹲在那里的伊利米阿什身旁,“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我还什么都没看到,”伊利米阿什低声回答,他显得平静沉着,完全能够自控,目不转睛地盯着昔日庄园的院落,“但是马上就可以搞清楚。”“别!”裴特利纳哀求说,“还是别搞清楚为妙!” “好像有人在玩游戏……”“小家伙”既兴奋又急躁地说,因为他迫不及待地准备接受师父委以的重任。“在这里?” 裴特利纳尖声反问,“在雨里?……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里?……师父,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现在撤退还不晚!……”“你赶紧给我闭嘴,这样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能听见!我能听见!就因为这个我才说,我们……”“安静一点!”伊利米阿什低声呵斥。院子里长满了橡树、核桃树和黄杨,在树木间和花圃里长满了杂草,还是看不到任何的动静,因此伊利米阿什决定,既然从这里只能看到一条缝隙,那他们要悄悄、大胆地向前挪动;他抓住裴特利纳胡乱挥舞的胳膊,然后拽着他慢慢靠近庄园的大门,随后右拐,踮着脚尖悄悄走到一棵树旁。伊利米阿什走在前面,当他快走到建筑物的墙角时,从那里朝花园的后半部窥视;他愣了片刻,然后迅速地缩回了脑袋。“怎么样?”裴特利纳小声问,“咱们逃吧?”“你们看到那里有座小房子了吗?”伊利米阿什压低嗓音问。他朝那座与他们在一条直线上的、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说: “快跑!一个一个跑!先是我;然后是你,裴特利纳;最后是你,小家伙。听清楚了没有?”话音未落,他已经弓着腰开始朝那栋曾几何时的夏宫跑去。“我不去!”裴特利纳紧张地嘟囔,“这至少有二十米远!还没等我跑到那里,我就会被人拿枪打成筛子!”“快点走!”“小家伙”粗暴地推搡了他一下;裴特利纳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跌跌撞撞地刚跑出几步就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泥泞中。他一跃爬起,随后再次跌倒,他干脆像一条蛇一样匍匐前进,跟在同伴身后爬到夏宫门口。由于惊恐,他半天没敢抬起头来,用手挡遮住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随后,当他意识到“老天保佑”自己还活着,这才聚起一股勇气爬起身来,透过一道缝隙朝院子里望去。他看到的场景使他已然绷紧的神经濒临崩溃。“趴下!”伊利米阿什喝道,“别乱嚷嚷,你这个白痴!”伊利米阿什低声警告:“如果我再听到你吭一声的话,我就立即拧断你的脖子!”在花园的后部,在三株粗大挺拔、树冠光秃的橡树前有一小片空地……地上躺着一具缠裹着透明白纱的小……小躯体,估计距离他们不到三十米远,甚至可以看见那张未被薄纱缠裹的面孔;假若他们并非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假若不是他们亲手将那副小躯体放进克拉奈尔亲手做的简陋棺材里,那么他们肯定认为现在看到的是“小家伙”的妹妹,蜡一样惨白的面孔,打成卷的金发,仿佛在宁静地安睡……晚风不时吹拂起薄纱的末端,雨水静悄悄地洗涤着尸体,三株老橡树发出咯吱吱、呼啦啦摇曳的声响,仿佛马上就要连根拔起……在尸首的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甜美、清脆的笑声,那活泼、顽皮的咯咯欢笑从各个角落响起,那无忧无虑纯真童音的快乐音乐……“小家伙”目光呆滞地盯着那片空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更使他感到恐惧,由于此时此刻——在那片空地上,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中——他看到了自己妹妹湿漉、蜷缩、变僵硬了的尸体?还是由于她的躯体开始蠕动,站起,朝他这边走来?他两腿发抖,周围一片昏暗,花园,树木,庄园,天空,只有她的身体更加痛苦不堪、更加清晰可怖地横陈在那一小片空地中央。在突然降临的寂静里,在连雨点落地溅起水花都悄然无声的彻底喑哑中,他们都以为自己失聪了,因为他们虽然能够感觉到,却什么都听不到,既听不到呼啸的林风,也听不到此刻正柔和地吹拂他们的这股特别的微风,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似乎刚才那阵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和清脆的笑声被某种可怕的狞笑和低沉的呼噜声所替代,他看到他们好像正在向他走来,他用胳膊挡住眼睛,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看到这个了吗?”伊利米阿什用生硬的音调低声耳语,并牢牢地抓住裴特利纳的胳膊,他手指的肤色变得苍白。忽然起风了,在彻底的寂静中,那副晃白刺眼的尸体恍惚向上升起……后来,当它升到与橡树的树冠顶相平的高度,突然开始摇晃起来,并且抽搐着开始下降,之后重新落到那片空地的中央。看到这个场景,刚才那些不具肉身的嗓音开始愤怒地谴责,就像是一曲抱怨大合唱,不仅要承认自己的过错,而且还要承认再次失败。裴特利纳气喘吁吁。“你能相信这个吗?”“我正在努力相信。”伊利米阿什面色煞白地说。“我不明白,他们已经尝试了多久?这孩子已经死了快两天了。”裴特利纳,或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老兄……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嗯,你说吧。” “你认为……?” “我认为什么?”“你认为……哦……地狱存在吗?”伊利米阿什咽了一大口吐沫说: “谁知道呢。也许吧。”突然间,一切重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嗡鸣,只有隐隐的隆隆声增强了一些。尸体重又开始上升,在空地之上升高了两米,开始抖动,随后突然开始急速地向上飞去,很快消失在静止、肃穆的浓云之间。夜风席卷花园,橡树瑟瑟发抖,夏宫也摇摇欲坠,清脆铿锵的声响在他们的头顶荣耀而庄严地奏响,之后慢慢地飘远,宁息,只留下几片从天而降的白色薄纱,只有庄园屋顶残破的瓦片发出哗啦的声响,还有断裂、下垂的铁皮排水管一下下撞到墙壁上发出的可怕撞击声……他们长达几分钟地凝视着那片空地,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也慢慢地清醒过来。“我想,结束了。”伊利米阿什说,然后打了一个响嗝儿。“我真心希望,我们能让这个小家伙振奋起来。”裴特利纳小声说。他俩把手插到浑身颤抖、蹲在地上的男孩的胳肢窝下,帮助他站起身来。“好了,打起精神!什么事也没有!”裴特利纳鼓励说,事实上他自己也站在那里两腿发抖。“你们别管我……”“小家伙”闷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好了,好了!你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你们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他当然要跟我们一起来!你已经哭够了,也喊够了!再说,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小家伙”往前挪了两步,站到缝隙间朝那片空地张望。“去哪儿……到哪儿去了?”“蒸发了,就像雾。”裴特利纳回答,他的手扶在一块凸出来的墙砖上。“就像雾,”“小家伙”壮起胆子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我是对的。”“当然,我必须承认,你是对的。”伊利米阿什开口说,他终于止住了打嗝。“但是……你们,什么……你们看到了什么?”“我只看到了雾,”裴特利纳说,然后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痛苦地摇了摇头,“到处都是雾,除了雾就是雾。”“小家伙”不安地瞅了伊利米阿什一眼问,“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幻觉。”伊利米阿什面色苍白地回答说,他的嗓音也很虚弱,“小家伙”不由自主地向他躬身。“我们都累坏了。尤其是你。所以说……看到这个并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裴特利纳插言道,“人在疲劳的状态下,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幻象。我在前线服役的时候,每天夜里都看到女巫骑在扫帚把上到处追我。我说的是真的。”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好一阵,然后都一声不响地拐上通向普什泰莱克的那条路,他们绕开齐踝深的泥洼,朝着一直通向小城东南部的老路走去,裴特利纳越来越为伊利米阿什的精神状态担心。可以感觉到,师父的神经已经紧张得眼看就要绷断,两腿无力,膝盖打弯,好几次看上去,他再迈出一步就会屈腿摔倒。他面无血色,面肌松弛,两眼呆滞地盯着前方的虚无。幸运的是,“小家伙”对此毫无察觉,原因是:一方面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的话成功地使他平静下来(“当然!若不是幻象,那还会是什么?我必须打起精神,否则他们会嘲笑我的!……”);另一方面,他兴奋于自己所担负的重任,裴特利纳让他走在队伍的前头,充当侦察兵的角色。伊利米阿什突然停了下来,裴特利纳惊慌地冲到他身边,看他是否需要帮助。但是伊利米阿什推开了同伴的胳膊,朝他转过脸去厉声喝道: “你这个畜生!!!怎么还不滚开?!我已经受够了你!明不明白?!”裴特利纳迅速垂下眼皮。伊利米阿什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试图把他拎起来,但是最终没有成功,于是猛地推了他一把。裴特利纳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跌撞几步之后倒在了泥里。“老兄……”他用哀求的语调说,“你可不要丢下你的……”“怎么?你还敢回嘴?!”伊利米阿什冲他吼道,随后冲到裴特利纳跟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用尽全力揍他的脸。之后,两个人面面相觑地站在那儿,裴特利纳失落、绝望地盯着对方;伊利米阿什猛然清醒了过来,这时候,他感到的只是极度的疲劳和某种彻底的空虚,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感觉到自己死到临头、无路可逃的巨大绝望。“师父……”裴特利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生气……”伊利米阿什沮丧地垂下头说: “对不起,你这个白痴……”他们重新出发了,裴特利纳朝着像石头一样僵立在那里盯着他俩的“小家伙”招了下手: “走你的吧,什么问题也没有!”他不时地叹气,挠着耳朵嘟囔: “我是一位福音传道者……”“你的意思是说,你信福音教派,对吧?”伊利米阿什立即纠正他。“对,对,是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裴特利纳赶紧应道,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同伴“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那你呢?”“我?我根本就没有受过洗礼。他们肯定知道,即使给我做了洗礼,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好……” “嘘!”裴特利纳紧张地冲他挥挥手,并且朝头顶上指了指: “小点声!”“算了吧你,你这个白痴……”伊利米阿什苦涩地说,“现在怎么说都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吧,对你来说无所谓,但是对我来说有所谓!每当我想到天上炽热的彗星,我就连气都不敢喘!”“一切都不会是想象的那样,”伊利米阿什沉默了好一阵后说,“不管我们现在看到什么都没有用,没有任何意义。天堂?地狱?另一个世界?都是没用的蠢话。我敢肯定,相信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浪费时间。不管我们的想象力怎么不停地运转,我们丝毫都没有更接近真相。”裴特利纳听到这话,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恢复正常”,他清楚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同伴恢复过去的自我。“至少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他压低嗓音说,“我们遇到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我再怎么嚷嚷,上帝也没有表态,你这个白痴。事实上,他对什么都没有表态。他没有现身。他根本就不存在!”“我可是个信徒!”裴特利纳恼火地打断他,“至少你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这个无神论者!”“说上帝存在就是一个谬误。我早就明白了,在我和一只甲壳虫之间,在一只甲壳虫和一条河流之间,在一条河流和一声从我头顶划过的呐喊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的差别。所有的一切都在空虚地、无意义地运转,相互依存于一个永恒的、疯狂震动的强制体系里,只是我们的想象——而不是我们永远受挫的感知——使我们不断地接受这样的信念,以为我们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将自己从悲凉的洞穴中解救出来。根本没有逃路,你这个白痴。”“你怎么会偏偏现在说这种话?”裴特利纳反驳说,“现在?我们刚亲眼看到那个奇异的场景?”伊利米阿什苦涩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因为看到我才说这话,我们永远无法逃出陷阱。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最好你也不要勉强自己,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陷阱,裴特利纳。我们总是永远不断地坠入其中。我们以为自己获得了解放,其实我们只是摆弄了一下枷锁。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裴特利纳现在真的生气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别再跟我吟诗了,这么多废话!你就有话直说吧!”“咱们上吊去吧,你这个白痴,”伊利米阿什忧伤地建议,“那样至少可以早一点结束。其实不管我们以哪种方式结束都是一样。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别上吊了。”“老兄,你这人真是没救了!我们还是不谈这个了吧,再谈我真的就要哭了……”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但裴特利纳的心里还是很不踏实,于是又说: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师父?因为你没有受过洗礼。”“有这个可能。”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在了那条荒芜的老路上,“小家伙”抱着冒险的渴望观察着前方的地形。然而除了来往的马车在夏季留下的深深车辙沟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危险窥伺他们;偶尔有一群呱呱狂叫的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这时候雨丝又开始变得细密,离城越近,风也似乎刮得越发猛烈。“喏,现在呢?”裴特利纳问。“你说什么?”“我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什么我们该怎么办?”伊利米阿什咬牙切齿地反问,“我们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好。以前总是别人命令你,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从今以后,发号施令的将是你。而你对他们下的命令完全一样。只字不差。”他们点燃香烟,面色沉郁地吐着烟雾。当他们到达城内的东南部城区时,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走在空寂的街巷,街边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火,屋子里,人们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冒着热气的菜盘后用晚餐。当他们走到梅闾酒馆门前时,伊利米阿什停下来说: “喏,咱们进去坐一小会儿。”他们进到乌烟瘴气、潮热窒闷的小酒馆内,大堂里人头攒动,客满为患,大货车司机、税务局的公务员、石匠和学生们在大声地说笑,他俩吃力地穿过相互争吵的人群,站到排在吧台前的队伍的队尾。伊利米阿什刚一跨进店门,酒保就已经认出他来,殷勤地跑到队尾跟他打招呼: “看啊,看啊!大家看看谁来了!欢迎光临!您也都好吧,我们的玩笑大王!”他越过吧台想跟伊利米阿什握手,并且小声问他: “先生们,想喝点什么?”伊利米阿什根本没有理会对方伸出的那只手,只是冷冷地应道: “两杯混合酒和一小杯汽酒。”“遵命,先生们。”酒保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收回伸过去的手。“两杯混合酒和一 小杯汽酒。马上就来。”酒保迅速回到吧台中央,很快倒好了酒,恭敬地将酒杯递给他们。“喝吧,先生们,我请客。”“谢谢。”伊利米阿什说,“情况怎么样?威斯?”酒保用卷起的衬衫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眨着眼睛环视了一周,而后俯身凑近伊利米阿什的脸说: “据说,马群从屠宰场跑掉了……”他用兴奋的语调小声说。“马群?”“是的,马群。我刚刚听说,他们一直还没能抓回来。要知道,是一大群马。据说,它们在城里四下狂奔。”伊利米阿什点了点头,然后将酒杯举过头顶,重又穿过拥挤的人群,吃力地回到两个同伴跟前;裴特利纳和“小家伙”为他们在窗户前占了一小块地方。“小家伙,我给你要了一杯汽酒。”“谢谢,我看到了,你知道我要喝什么!”“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来,为了我们的健康!”他们一饮而尽,裴特利纳瞧了他俩两眼,他们点燃了香烟。伊利米阿什感觉有一只手搭到自己的肩头。“晚上好!怎么是您?!是哪位魔鬼把您带到这儿来的?哎呀,见到您我可真高兴!”一个矮个子、红脸膛的秃顶男人站在他跟前,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啊,著名的玩笑大王!您好,先生!”他说着转向裴特利纳。“最近还好吧,托特?”裴特利纳问。“我还可以,也只能这样,是吧,在这种形势下!你们呢?说真的,我已有两年,不!至少三年,分辨不出颜色来!是不是挺严重?”秃顶男人回答。裴特利纳点头表示同情: “够严重的。”“哟,对了……”秃顶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安地转向伊利米阿什,“您听说没有?萨布完蛋了。”伊利米阿什“嗯”了一声,扬起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问: “情况怎么样,托特?”秃顶男人凑到他的耳根说: “我分到了一套公寓。”“真的吗,恭喜了!还有别的吗?”“嗯,生活还在继续,”他闷声应道,“刚举行完选举。你知道,有多少人没有去投票?嗯,可以猜出来的。每个名字都存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哦,太棒了,托特,”伊利米阿什疲惫地说,“我看到了,你没有浪费时间。”“那当然,”秃顶男人摊开手说,“一个人该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说得不对吗?”“好啦,你快去排队,给我们弄一点喝的来!”裴特利纳说。秃顶男人殷勤地弓腰问: “先生们想喝点什么?我请客。”“混合酒。”“马上,一分钟就来。”转眼之间,那人就挤到了吧台前,招手将酒保叫到跟前,很快,他手里端着两只倒满酒的杯子回到了原处。“为了重逢的快乐干杯!”“干杯!”伊利米阿什说。“永远快乐!”裴特利纳附和。“嗨,你们讲点什么吧!那边有什么新闻?”托特满心期待地问,眼珠子瞪得鼓鼓的。“你问哪边?”裴特利纳看着他问。“我只是随口一问,无所谓哪边。”“是吧?哦,我们刚亲眼看见了复活。”裴特利纳一本正经地说。秃顶男人龇着黄牙笑道: “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裴特利纳?哈哈哈!刚亲眼看见了复活?这很棒!我太了解你了!”“你不相信这是真的?”裴特利纳不无酸涩地感叹,“你会看到的,结果会很糟。如果你感到死期将至,就用不着穿得太暖和!”托特笑得浑身发抖。“啊,好啦,先生们!”随后他叹了一口气,“我去找我的同事们去。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很遗憾,托特,”裴特利纳露出一个忧伤的微笑,“这无可避免。”他们从梅闾酒馆出来,沿着两侧白杨树成荫的中央大道朝市中心走去。风吹在他们脸上,雨滴到他们眼里,由于在酒馆里已经暖和了过来,所以走在街上瑟瑟发抖。一直走到教堂广场,他们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裴 特利纳不解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实行宵禁了吗?” “不,只是因为秋天到了,”伊利米阿什伤感地解释,“人们都缩回到家里的壁炉旁,春天才会站起来。他们会在窗前坐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他们吃啊,喝啊,在床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身上盖着鸭绒被。之后他们会不时地感到,这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开始殴打孩子,或者踢猫撒气,这样他们又可以继续活一段时间。生活就是这样,你这个白痴。”在中央广场上,他们被一群人拦住。“你们看到了什么没有?”一位身材瘦高的男人问。“没有,什么都没看见。”伊利米阿什回答。“如果你们看到了什么,请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待消息,你们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们。”“好的。再见。”裴特利纳走出几步后问: “也许我是一个傻瓜。但也说不定他们是呢?可这些家伙看上去挺正常的。我们应该看到什么?”“马群。”伊利米阿什回答。“马群?什么马群?” “从屠宰场跑出来的。”他们沿着空无人迹的中央大街往前走,然后拐向纳吉罗曼城区。走过爱明内斯库大街和林荫大道的交叉路口时,人们发现了它们。在街道上,在爱明内斯库大街的中间,在一口街心的水井周围大约有八到十匹马正悠闲地溜达。微弱的灯光投照在它们的鬃毛上,熠熠闪亮,它们安然自得地吃着野草,并没有注意到窥视它们的人;后来,它们警觉起来,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抬起头来,其中一匹马发出了一声嘶鸣,马群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另一个尽头。裴特利纳禁不住发出一声呼叫。“你在为谁欢呼?”“小家伙”狡黠地问。“为我自己。”裴特利纳紧张地回答。在施泰格瓦尔德开的酒馆里,根本没有几位客人,他们刚一推门进去,里面的客人也很快地离开;天色已晚。施泰格瓦尔德正在一个角落里鼓弄电视机。“操他妈的,真他妈的操蛋!”他自言自语地骂道,根本没有发觉有客人进来。“晚上好!”伊利米阿什声音洪亮地跟他打招呼。施泰格瓦尔德突然扭过头来: “上帝保佑!怎么会是你们,出了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也没出。”裴特利纳安慰他说。“哦,那就好,我还以为……”酒馆老板嘴里嘟囔着,站到吧台后面。“这该死的烂玩意,”他愤怒地指着电视机说,“我已经折腾一个小时了,但是怎么也不出图像。”“那么,这种时候应该休息一会儿。来两杯混合酒。给这位年轻人来一杯汽酒。”他们坐到一张酒桌旁,解开大衣的纽扣,重又点燃香烟。“小家伙,”伊利米阿什吩咐,“你喝完之后,到帕耶尔那里去一趟。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喏,你就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呢。”“好的。”男孩应道,重新系上外套的纽扣。他从酒馆老板手中接过杯子,将杯中掺了苏打水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后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地跨出了店门。“施泰格瓦尔德!”伊利米阿什叫住了酒馆老板;此刻,施泰格瓦尔德刚将斟满酒的杯子放到他俩面前,转身回到吧台后。“哦,看来出了什么麻烦事。”酒店老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将壮硕的身躯撂到他俩旁边的椅子上。“放心吧,没有任何的麻烦事,”伊利米阿什安慰他说,“只是明天需要一辆货车。”“什么时候送回来?”“明天晚上。今天我们就睡在这里。”“没问题。”施泰格瓦尔德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然后吃力地站起来。“你什么时候付钱?”“现在。”“什么?!”“你听错了,”伊利米阿什纠正说,“明天。”店门被推开,“小家伙”跑了进来。“他马上就来。”男孩说完,坐回到刚才的那个位子。“干得很不错,小家伙。你可以再要一杯汽酒。并且跟他说,请他给我们做一锅豌豆汤。”“放肘子肉。”裴特利纳咧嘴笑着补充道。几分钟后,一位大块头、啤酒肚、灰白头发的男人走进了酒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显然他已经准备睡觉了,因为都没有换衣裳,只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棉大衣,脚上穿着一双人造毛的棉拖鞋。“我听到消息了,您又回到了我们的城市,先生,”他带着困意说,动作缓慢地坐到伊利米阿什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如果您想跟我促膝谈心,我很乐意。”伊利米阿什正神色沉郁地凝视着前方,帕耶尔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我向您致以深深的敬意。非常希望我没有打扰您的好梦。”帕耶尔垂下眼皮,一本正经地说: “您没有打搅我的好梦,这一点可以肯定,而且,您以后也不会打搅的。”伊利米阿什脸上的微笑并没有萎蔫。他跷起二郎腿,将上身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团烟雾: “让我们言归正传。”“您别一张嘴就吓唬我,”帕耶尔举起手打断他,动作虽然很慢,但显得很自信,“我要喝点什么!既然你们把我从床上揪了起来。”“您想喝什么?”“不要问我想喝什么。我想喝的东西这里没有。请给我一杯李子酒。”他闭上眼睛听伊利米阿什说下去,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直到酒馆老板端来一杯李子酒,他这才重新举起手来,他动作缓慢地将酒干掉。“等一下!咱们着什么急?我还不认识这两位新同事呢……”裴特利纳从椅子上噌地跳起来: “我将是裴特利纳,或者……我是……这个由您来决定。”“小家伙”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霍尔古什。”帕耶尔睁开耷拉着的眼皮。“这是一位有教养的年轻人,”他边说边向伊利米阿什投去会心的一瞥,“这小子以后会有出息的。”“我很高兴我的助手能够慢慢赢得您的好感,军火商先生。”帕耶尔将头后仰,做出一副防卫的架势: “饶了我吧,可别给我戴这样的帽子。我可不是个武器迷,我想,在这一点上您很了解我。我还是当我的帕耶尔吧。”“没问题!”伊利米阿什微笑说,将香烟头在酒桌的底面摁灭,“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您能提供一些……原材料,我将万分感谢。种类越多越好。”帕耶尔闭上了眼睛: “您这只是泛泛地询问,还是能够给出具体的数额,好让我较为轻松地承受这份羞辱?对我来说,这羞辱就是生活本身。”“当然,这还用说。”客人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说,“我不得不再次承认,您从头到脚都是一位商人,贸易伙伴。很遗憾,像您这样有教养的同行已经很难遇到了。” “您愿意和我们一起用晚餐吗?”当施泰格瓦尔德端着豌豆汤站到酒桌旁时,伊利米阿什用始终没有萎蔫的微笑亲热地问。“有什么好吃的?”“什么也没有。”酒馆老板干脆地回答。“您的意思是说,您端上来的东西是不能吃的?”帕耶尔用疲倦的嗓音反问,“那我就什么都不点了,”他站起身来,稍稍弓了下腰,冲着“小家伙”点了下头,然后又说,“先生们,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具体的细节咱们回头再议。”伊利米阿什也跟着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 “是的。周末我会找您的。您先回去休息吧。”“朋友,我清楚地记得,我最后一次能一连睡五个半小时,那还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从那之后,我总是半梦半醒地辗转反侧,无法睡实。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您。”他再次弓了一下腰,缓缓迈开步子,睡眼惺忪地离开了小酒馆。晚饭后,施泰格瓦尔德絮絮叨叨地在一个角落给客人们铺床,并带着无声的威胁朝没有图像的电视机挥了挥拳头,然后走了出去。“有没有《圣经》?”裴特利纳冲着他的背影说。施泰格瓦尔德放慢脚步,然后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裴特利纳:“《圣经》?您要《圣经》做什么?” “我想在睡觉前读一小段。您知道,读完后总能使我平静下来。” “你说这话也不觉得脸红!”伊利米阿什嘀咕说,“你最后一次手拿《圣经》还是在你童年的时候,而且你也只看里面的画……”“您别听他瞎说!”裴特利纳一脸怒气地反驳道,“他只是嫉妒。”施泰格瓦尔德挠了挠头皮说: “我这里有很棒的侦探小说。要不要我拿一本来?”“上帝啊,饶了我吧!”裴特利纳当即回绝,“那不管用!”施泰格瓦尔德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然后消失在通向庭院的屋门后。“这个施泰格瓦尔德是一个多么愚蠢、可憎的家伙……”裴特利纳抱怨说,“我敢发誓,即使在最可怕的噩梦中出现的饥饿狗熊也会比他友善得多。”伊利米阿什已经躺到了地铺上,并且盖上了毛毯。“也许吧。但是他能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更长久。”“小家伙”关上了电灯,他们全都安静下来。只有裴特利纳继续嘟囔了几句,试图记起曾几何时他从祖母那里听到的祈祷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