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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糕表面用生乳脂和冰激凌拉出一圈圈的螺纹,并且用草莓酱描出一幅几何图案,上面堆满了各类水果切块、玉米片和起泡奶油。这个水果杂烩冰糕内容丰富,而且分量感十足。就一个三十岁女人晚上九点钟吃的东西而言,虽富含营养,但热量着实太高了。
圭子既没有显得特别兴奋,也没有半点儿拘谨,她手持长柄的金属勺,慢慢地插向冰糕。它看上去似乎口感一般般。圭子漫不经心地举起小勺,在勺尖轻轻舔了一口,随即了无兴致地放下了小勺。
“荣利子是不是小心翼翼地老是一副想讨好你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翔子喝着可乐,一听到荣利子的名字立即坐直了身子。圭子则开始将手中的餐巾纸撕成细细的长条。
“她会经常关注你的表情,好像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样子行吗?这样没问题吧?从青春期开始,她就开始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态度,不光是学习成绩,包括体育、人际关系等各方面,好像全都必须追求一百分,那副拼命的样子叫我们都感觉没法子和她在一起玩,她总是让我们觉得自卑。”
昏暗的家庭餐厅一角孤零零的一盏吊灯照射下来——就是那种感觉。没错,就是那种烁烁倾动的感觉。和荣利子在一起莫名其妙感到疲惫的原因,在于她时时刻刻射向对方的谨慎而急切的视线。翔子觉得似乎一切谜团开始解开了。和荣利子关系搞成这样,既不是自己嫉妒,更不是自己冷酷造成的。想到这里,翔子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和眼前这个奇妙的女人待一会儿还是有所收获的。
圭子将撕成碎条的餐巾纸在手指上缠绕着继续说道:“记得是刚进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和荣利子在一起我特别压抑,她这个人不是说谦虚不谦虚的问题,而是只想着自己永远高高在上、高人一等啊。”
翔子心里直发痒,她想要插话,于是“咕嘟”喝下一大口凉可乐,将心里的话猛地倾倒出来。
“就是就是!而且她心目中对朋友有个理想标准,就照那个标准拼命要求别人,哪怕稍有一毫米偏差就大发雷霆,好像全是别人的错似的。”
眼前这个一针见血指出自己心中困惑的女人,翔子对她简直抱有一种近似尊敬的感情:像睡袍似的运动套装,不化妆的娇小脸庞,凌乱的头发,钻出袖口的手指甲上涂着重彩的指甲油,浅红、粗糙的肌肤上扎眼地长着几根汗毛。
在荣利子家公寓前不期而遇的这个自称是荣利子竹马之好的女人,比不施粉黛、穿着家居服跑出门的翔子还要慵怠和邋遢,可翔子觉得,她是可以引导自己脱离这个世俗世界的特别存在。虽然才刚刚认识,但翔子似乎已经对她五体投地了。
圭子丝毫不在乎翔子的感受,她继续说:“不光是女人和女人,人际关系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对不对?相互包容、相互改变才能保持关系不断向前对不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包海容?友情,是不能用打分来决定的,况且世界上哪儿都没有一百分的友情。她这个人好极端,当然这或许正是她的优点所在,总之理想过高,或者说她总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但是对于别人来说不知道意味着多么大的痛苦啊,要是她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本以为圭子会歇斯底里地将荣利子狠狠数落一通,但出乎意料的是圭子却是站在高处冷静客观地看问题,翔子顿时泄了气。她多希望圭子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达观的说教谁想听呀。
“荣利子小时候真的就像公主一样呢。聪明、文静、亲切、正直,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她的父母和老师都信任她,我母亲就老是拿我和荣利子比,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母亲是对她母亲由衷地感到羡慕吧。我母亲经常说:‘你看看荣利子,你得多向她学习啊!’不过我觉得母亲没错,那么优秀的孩子,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向她靠拢,作为一个母亲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她真的是我引以为傲的好朋友哪,当我听说荣利子进了私立学校,我想也没有多想,立即刻苦用功,一心想和她进同一所学校,后来我是递补进去的,当结果出来,我知道自己终于也进入那所学校的时候,简直高兴死了。穿着一样的制服,乘同一辆电车一起去上学,我感觉非常得意。那时学校不准骑自行车上学,我们就乘电车,虽然住的地方和学校都在世田谷区。”
翔子想起在这家家庭餐厅初次会面时荣利子说过的话。从地图上看学校离家不远,可是特意乘电车绕个圈子去上学,她很不情愿,她憧憬的是二人合骑一辆自行车上学。莫非,圭子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有过什么剧烈变化,就像自己和荣利子有过的那样?
“哎,你还记得吗,高中一年级时班级里的那种氛围?班里的女生一下子分成了两堆,一堆小女人,一堆小屁孩……”
翔子情不自禁地使劲儿点点头。几乎从不浮上心头、紧挨着有条小河流经的那所高中又在脑海中复活了。自己是属于“小女人”那一堆的。那年翔子第一次尝试了性的体验,从此看班级上的女生一下子感觉就像一群毛头小孩。单单与恋人合骑一辆自行车,就能让她感觉十分满足,虽然家散了,学习成绩一蹶不振,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那段日子,翔子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呼吸外面的空气了。
“我高中那会儿,和外校转来的几个女生特别要好,她们和之前班里的女生还有荣利子完全不一样,每天化着妆上学校,和男生们也都有交往。那时候,我们可真快乐啊,放学后要么去唱卡拉OK,要么去涩谷一带玩,疯起来简直没边的。说得夸张点儿,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什么叫自由。至于荣利子,她已经不再是我所追赶的目标了。”
圭子手上继续缠绕着餐巾纸碎条,感情未现丝毫波动,面前的冰糕似乎没有一点儿要去碰的意思。
“其实我认真想过的,自从七岁搬到那幢公寓,整整八年,人生的一半一直都是和荣利子在一块儿玩耍,所以我向往自由,我想领略外面更广阔的天空,活到十五岁,我才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不曾接触过的人,他们比我之前见过的、接触过的更有意思。可是,她却容不得我远离她,她的反应那叫一个吓人哪——当时‘骚扰狂’这个词还不大流行,可是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举动的的确确就像个骚扰狂一样。”
为了挽回渐渐疏远自己的圭子,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堵截算是客气的,荣利子甚至不顾圭子母亲的白眼直接闯入圭子家,翻看她的抽屉。无奈圭子只得谎称自己有了男朋友,没时间陪她玩了,谁想这样一来事情却越弄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