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诺思亚娜·萨维诺[1]

一九四〇年,欧洲已陷入战争,美国尚未参战。此时的文坛上,出现了一位奇特的新人。她时年二十三岁,高挑、纤瘦,目光有力,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穿一身长裤、衬衫,与当时的女性颇为不同。她是卡森·麦卡勒斯,一九一七年出生于佐治亚州。她小时候名叫露拉·卡森·史密斯,但她很快就弃用了“露拉”这个在她看来过于娇弱的名字。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名叫利夫斯·麦卡勒斯的军人。在她成名的城市纽约,原本没有人认识她,可几个星期后,她的名字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新闻和评论里。因为她的小说处女作《心是孤独的猎手》在评论界和公众当中掀起了热浪。

在种族主义盛行,民权运动还很遥远的南方,伴随着夏季的潮热,这本书诚然受到了一些批评,但赞扬无疑占了上风。人们听到了一个新声音,领略到一种属于作家的感知力。她那精准的语调、对人性孤独的洞见、描写南方小镇的人情世故时所展现的笔力都令人惊异。最重要的是,面对那些因不符合他人期待而被排挤的人,她表现出关切与体贴。人们注意到了她笔下人物的品质与力量:约翰·辛格,一名聋哑人,叙事围绕他展开;米克·凯利,一位个子过高的女孩,她想成为音乐家(和卡森本人的愿望一样);比夫·布兰农,咖啡店老板,小说人物们在他的咖啡店产生交集;本尼迪克特·科普兰,一位黑人医生,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杰克·布朗特,嗜酒的造反派。约翰·辛格是孤独的极致化形象:聋哑的他在故事一开始就与他唯一的同伴、另一位聋哑人分开了(我们知道卡森·麦卡勒斯原本想给书取名为《哑巴》)。辛格成了其他人物的知心人,可他却无从吐露自己的心声,就这样死去了。

《心是孤独的猎手》确实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它仿佛不是出自新人之手,而是由一位作家老手写成的,这位作者能够准确拿捏悲剧与幽默、感情与政治分析、反叛与热爱的比例。无论是过去的年轻人还是今天的年轻人,都能在米克·凯利这个形象中找到他们自己的痛苦。如果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评价,那应当是来自于麦卡勒斯后来遇到的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在一九四〇年八月五日的《新共和》杂志上,赖特毫不犹豫地将麦卡勒丝与福克纳相提并论,这或许有些夸张,但他强调了麦卡勒丝特有的品质:“《心是孤独的猎手》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份对人类的惊人见解,凭借它,南方文学史上首次出现了这样一位白人作家,她用与对待自身种族一样的简洁和精准塑造了一系列黑人角色。这不仅关乎写作风格或政治立场,还来源于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这种态度使麦卡勒斯小姐有可能避开周围环境的压力,将人类汇聚在一起,无论对白人或是黑人,她都抱有一视同仁的理解与温柔。”

作为一颗新星,卡森·麦卡勒斯结识了一些作家、艺术家,有美国人,也有逃到美国的欧洲人。如果说自戴高乐将军六月十八日的宣言之后,伦敦成为了抵抗运动的象征,那么对于那些从纳粹主义国家中逃出来的人们而言,纽约则是他们的流亡地。卡森与德国大作家托马斯·曼的两个孩子克劳斯、艾丽卡尤为相熟。克劳斯在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六日的私人日记里写道:“认识了有趣的新朋友:年轻的卡森·麦卡勒斯,优秀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作者。来自南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融合了文雅与野性、柔美与天真。可能极有天分。”

第一部小说大获成功后,人们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麦卡勒斯第二部作品的出版。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六日的《纽约时报》上写道:“人们怀着担忧的心情等待着第二部小说。卡森·麦卡勒斯将标准定得太高了,不可能再次达到同样的高度。”一位年轻作家会被这样的话唬住。但卡森没有。她再次回到了工作状态。接下来,有必要列一份简短的人物传记了。

卡森和她的丈夫利夫斯都想当作家。他们曾有一个约定。一个人写作时,另一个人负责养家。一旦这本书写完了,两人就互换角色。《心是孤独的猎手》的巨大成功改变了这个约定。卡森继续写作。然而,由于她的第二部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发生在军营里,便总有传闻认为那其实是利夫斯·麦卡勒斯的作品。毫无疑问,利夫斯的军人生涯给卡森带来了启发与帮助。他一定提供了一些细节。可是,只需读一读他在战场上写的信——他参与了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的诺曼底登陆——就能知道,两人之中,卡森才是那个作家。尽管他的信十分详尽而且感人,但缺少了卡森那种独特的风格。

卡森的第二部小说完成于一九四一年初,在二月十四日出版,那天也是美国人热衷庆祝的情人节。《金色眼睛的映像》献给了安娜玛丽·克拉拉克—施瓦岑巴赫——一位年轻的瑞士女人,卡森通过托马斯·曼一家认识了她,然后爱上了她——在她心里,这份爱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热爱,而非肉体之爱。五天后,也就是二月十九日,她二十四岁了。她返回南方,不再出入纽约知识分子圈,但她依然是一九四一年初风头正劲的作家。诗人路易斯·昂特迈耶(1885—1977)为她写了被美国人称作“广告”的东西,这种宣传语会占据封面的四分之一,由著名的作家撰写,彰显前辈作家提携新人的“文学授勋”传统。路易斯·昂特迈耶写道:“故事具有一种内在的冲动,同生活本身一样自发且无可回避。它层层发展,伴随着各种离奇、阴暗的转折和突如其来的幽默,又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局。对我来说,这是目前出版的最与众不同的作品,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引人入胜、最令人不安的故事之一。”

现在,许多人都同意田纳西·威廉斯在一九五〇年的再版后记中说的,《金色眼睛的映像》也许是卡森·麦卡勒斯最厉害的一本书。最挑衅。最细致、紧张、干涩。对日常的观察巨细靡遗。最不多愁善感,对人际关系的残酷抱有最无声的冷漠。

这部小说震惊了清教徒众多的美国。一九六七年,在卡森·麦卡勒斯去世几天后,约翰·休斯顿从这本书中获得灵感,与马龙·白兰度、伊丽莎白·泰勒一起制作了一部精彩的电影,同样震惊了那些道德家联盟。一九四一年,评论家们讨论这部小说的技巧,并将它与《心是孤独的猎手》进行比较,以此掩饰对它根深蒂固的反感。人们说它写得太快,认为它太病态、太反常。有些人认为它比第一部写得更早,没有经过充分的修改就出版了。《纽约时报》节制地表达了失望:“精明的读者,无论他们在文学上的品位和喜好如何,都认为《心是孤独的猎手》令人难以忘怀。这部更短、更脆弱的小说也部分地展现了相同的品质。但它显然比第一部要差一些。”人们或许会想要更多的论证,好知道它差在哪里。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卡森·麦卡勒斯对被认为是“反常”的东西的关注。无比喜爱《心是孤独的猎手》的评论家罗斯·费尔德也写道:“我们把麦卡勒斯女士比作威廉·福克纳:事实上,她似乎试图向福克纳最病态的部分看齐。”由于诸多言论针对这种病态,针对她对“反常”的喜爱,卡森·麦卡勒斯不得不多次表达自己对这部小说的观点,更多的是对文学中“正常”的看法。她试图在《写作笔记》中总结:“对病态的指责是不公正的。只能说,作家的写作是从他潜意识里的种子开始的,这粒种子一点一点地生长。大自然从不反常。只有缺乏生命力是不正常的。”一九六七年,去世前不久,她在《金色眼睛的映像》的笔记(保存于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卡森·麦卡勒斯基金)中写道:“我忙于各种家务,每天打扫我们的小公寓。我累了。我没有想到要开始写另一本书,但一不留神,站岗士兵这个灵感就占据了我的大脑,我写下:和平时期的陆军驻地沉闷寂静。一个又一个人物在那里诞生,在那里确立(……)这个故事侵入了我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写得如此愉悦。叙事的风格是最重要的,字词的奇迹每一天都令我陶醉。通常情况下,我平均每天写一页,但令我惊讶且快乐的是,这篇故事我每天能写四页,有时甚至能写到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