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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松鼠成了祸害,人们都在为癌症和同性恋担忧。松鼠打翻垃圾桶,啮咬送货的人,窜进人们的家里。癌症是一种常见的病了,然而,人们告知罹患癌症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疼痛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并发症,他们的弟妹、丈夫或者妻子却在背后窃窃私语:“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他们快点儿走吧。”这种残酷的、绝对的虚伪会遭到报应的,最终,没有人能说清楚或者被指望说清楚病中的痛苦是死亡来袭,还是仅仅是无关紧要的胀气而已。大部分的病症都有它们的神话,有固有的罹患它们的人群,有它们的场景,有关于它们的冷峻笑话。鼠疫有假面、街歌和舞蹈。肺病在流行高峰期间曾像一种教养的象征,在这种教养的文化中,英俊、聪明然而注定要死亡的男男女女陷入爱河,跳起华尔兹,为他们的病制造出种种特权。然而,在这儿,死亡的魔爪是不会因为现实生活中社会上的人的计谋而有所松弛的。“啊,你很快就可以起床走动,”护士对快要死的人说,“你想在你女儿的婚礼上跳舞,是不是?嗯,如果你不更快乐一点儿,你就不可能更好一点儿,是不是?”她用酒精擦洗他的手臂,准备好针管。“你妻子告诉我,你曾经是一位伟大的登山运动员,如果你想好一点儿,还想去登山,那你就得快乐起来。你很想再去登山,是不是?”针管里的药水流进了他的血管。“我从来没有爬过山,”护士说,“但是,我琢磨你登上山顶,一定很兴奋吧。虽然我并不喜欢爬山这一过程,但是登上山顶看风景,那一定是非常美的。有人告诉我,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坡上长着玫瑰,如果你还想看这些,你必须得照顾好自己。”他现在昏昏欲睡了,她抬高了她的嗓门。“哦,你很快就可以起床到处走动了。”她大声说道,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关上了门,对聚集在走廊里的亲属说:“我又让他睡着了,我们所能希望的是他再也不会醒来。”梅利莎就是这些不幸的、遭受这种对待的人中的一个。

摩西一听说梅利莎生病了,便风尘仆仆地从他的漫游中赶回来,借够了钱,至少给了人一种能够偿清他贷款债务的印象。当他回来之后,梅利莎的病康复了,这似乎说明她的病是由于他对她隐瞒他财务上的窘迫而造成的,然而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不愿意向梅利莎透露他的财务状况的,就像科弗利不可能对人说他看见了他父亲的鬼魂一样。要是摩西住在帕塞尼亚,他就会毫不顾忌地在客厅的窗户上贴上出4售4的字样,在折篷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也贴上一张同样的字条,然而,在普罗克西米尔庄园这样做无异于一桩颠覆性的行动。他不是以一种十分烦恼的心态,而是以一种十分豁达、爱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担忧的。梅利莎一方面要对付这种勉强为之的玩笑,另一方面又要应付自己挥之不去的罹患癌症的荒唐想法。她无法使自己坚信她的病已经治好了,但她也无法相信医生对她说的话。她给医院打电话,要跟护士说话。她问护士她们能不能聚一次喝上一杯。“为什么不呢?”护士说道。“是呀。为什么不呢?”她四点下班,梅利莎计划四点一刻在医院附近的红绿灯处等候她。

她们走到不远处路边的一间酒吧。护士要了一杯双份马提尼。“我累了,”她说,“累极了。我姐姐,结了婚了,昨晚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她和她丈夫去赴一场鸡尾酒会时,能不能给她看孩子。我说当然啦。如果只是一场鸡尾酒会,一两个小时的事,我可以照看一下孩子。我六点钟到他们那儿,你猜,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半夜!这小孩子一晚上没有合眼。她一直在哭闹。好慈悲的姐姐,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想问问你关于我的X光片的事,”梅利莎说,“你看过它们。”

“你怕什么?”护士问道,“怕得癌症?”

“是的。”

“这是人们最害怕的。”

“我没患癌症?”

“据我所知,没有。”她抬起脸来,看风带着树叶从窗户前吹过去。“树叶呀,”她说,“树叶,树叶,瞧瞧它们。我住在一栋小小的公寓里,公寓有一个后院,只有我耙树叶。我将我的空余时间都用来耙树叶了。刚耙干净一块地,另一块地又落满了树叶。当你刚扫干净树叶,天又开始下雪了。”

“还要再来一杯吗?”梅利莎问道。

“不,谢谢。啊,我一直在纳闷你为什么要见我,我并不认为那是癌症。你知道我认为你需要什么吗?”

“什么?”

“海洛因。”

“我不懂。”

“我以为你也许会希望我给你夹带些海洛因。当你知道这么多人以为我有可能给他们夹带毒品,你一定会惊讶的。他们中一些人地位很高。哦,我可以讲出他们的名字来。我们该走了吗?”

一天下午的向晚时分,她站在窗户前,欣赏那个季节的一天中那个时辰笼罩在东方山峦上的金色光环。金色光环映照在巴伯考克家的草地上,菲尔莫尔家的农场房子上,教堂的石头墙上,汤姆逊家的烟囱上—光摇摇曳曳,就像筛滤过的蜂蜜一般褐黄而透明。光像一个圈,因为在她凝视这风光的时候,她看见山脚下,一缕黄色的光和正在升腾的黑暗之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她看着那光束移过巴伯考克家的草地,菲尔莫尔家的农场房子,教堂的石头墙壁,汤姆逊家的烟囱,一直上升到天空中去。街道空荡荡的,或者说近乎空荡荡的。在普罗克西米尔庄园,除了老考斯登先生以外,每人都有两辆车,没有人走路。老考斯登先生是属于注重身体锻炼的那一代人。他从大街上走来,碧蓝的眼睛凝视着教堂尖塔上那最后一缕黄色的光,一边自言自语地喊道:“多美妙呀,多美妙呀!”他从窗前走过去了,一个更为陌生的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臂特别长。她琢磨,这是一个流浪汉,准是住在帕塞尼亚贫民区的人。他的右手拿着一把伞和一双橡胶套鞋,身子佝偻得非常厉害,要看清前面的路,他不得不像蝰蛇一样伸出脖子,再往上抬起脑袋来。他用磨刀石,在工作台前干活,抬沉甸甸的盛放砖瓦的灰砂斗,或者任何其他种类的活,都无须弯腰。那是一种由软弱、自我克制和惶惑而造成的佝偻。他从来没有机会自信地挺直腰板。作为一个小孩,他害羞地缩着背;作为青年,他因孤独而弓着背;现在在无形的社会鄙视的压力下,他驼着背。他匆匆走着路,长长的双臂差不多快碰到膝盖了。他那宽阔的薄薄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愚蠢的微笑,那微笑没有任何含义,显得有些忧郁,然而,他的脸庞却相当英俊。当他走近房子时,她的心似乎随着他脚步的节拍而快速跳起来,刀割一样的疼痛又回到了她的胸口,她感觉她对于黑暗、罪恶和死亡的恐惧也回来了。虽然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他仍然提着伞和橡胶套鞋,迈着外八字的脚步走离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