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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梅伦访问新德里回国之前,科弗利的安全地位仍然悬而未决,但伯伦纳去了英国,科弗利也无法知道这老人什么时候回来。通过一些无法逆转的、混乱不堪的官僚程序,科弗利收到政府房产办公室的一份通知,在十天之内他将要被驱逐出他的住房。他的感情是悲喜交集的。他们在塔利弗基地的生活似乎结束了,如果说他们的生活曾经开始过的话。他作为计算机预编程序员可以很容易地就找到工作,离开塔利弗对于贝特西来说无异于开始新的生活。正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从圣博托尔夫斯发来的电报。立44即4回来4。这个来自他老姑妈的从未有过的指示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他打了包,便离开了。第二天向晚时分,他抵达圣博托尔夫斯。那天正下着雨,当火车靠近大海时,雨就变成白雪了。纷纷扬扬的白雪将铁道边上光秃秃的树枝和贫民区变成一片洁白,科弗利想,白雪使光秃的树和贫民区带有了一种悲凉感和美感,这种悲凉感和美感在它们历史中的其他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漫天的洁白使他心情轻快起来。当他跳下火车,乔韦特先生不知在哪儿。火车站里阒无一人。在维亚达克客栈的窗户里他也看不见任何他可以与之挥手致意的人,在饲料店里也没有人。跨过公共草地广场,他碰上了一队从基督教堂本堂区房子里走出来的男男女女组成的队列。他们一共八个人,成双成对地行进着。所有的男人,除了一个光脚以外,都戴着圆锥形绒线帽。他猜想那儿或许刚举行了茶话会、讲演或者慈善活动,这些人是住在可怜的农场的人。他们中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似乎疯了,或者说傻了,嘴中不断地嗫嚅道:“忏悔,忏悔,你的日子到头了。天使的声音已经告诉我怎样才能使天主对我满意……”“闭嘴,闭嘴,亨利·桑德尔斯,”一个走在他身旁的肥胖女黑人说,“在登上大巴士之前,你给我闭嘴。”一辆车身上漆写着哈钦斯盲人院的大巴士停放在路缘上。科弗利看着一位司机帮助他们登上车,然后走上了船舶巷。
一个女佣开的霍诺拉的门。她对科弗利诡秘地一笑,仿佛她已经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而且已经形成了一个对他不利的想法。“她一直在等待着你,”她悄悄地说,“这可怜人儿整天都在盼望你来。”没什么可以责备的。科弗利给老姑妈发了电报,她知道他准确到来的时间。“我在厨房。”女佣说,穿过大厅走了。这房子既肮脏又阴冷。他记得那墙面原来是白白的,没有任何装饰,而如今却贴着壁纸。壁纸是格子花样,上面印了深红色的玫瑰花。他打开一扇双重门,进到起居室,起初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死了。
她躺在一张破旧的高背沙发椅里。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这中间的几个月中,她已经失去了那肥腻的样子。她变得可怕地消瘦了。她曾经精力充沛—正如她自己说的,坚忍不拔—而现在她孱弱不堪了。但是,她那狮子般的容貌和孩子气地搁放她的脚的样子却没有变。她继续睡着。他瞧了一眼房间。这房间和大厅一样,长久没人整理了,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和印花的壁纸,窗帘没有了。从高大的窗户望出去,他可以看见白雪。她醒来了。
“啊,科弗利。”
“霍诺拉姑妈。”他亲吻她,坐在沙发椅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你来,我多么高兴呀,亲爱的,我多么高兴你来了。”
“我很高兴到这儿来。”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科弗利?我去了欧洲。我没有上税,比斯利法官,那个老傻瓜,说他们要把我扔进牢房去,所以,我就去了欧洲。”
“在欧洲玩得快乐吗?”
“你还记得打西红柿仗吗?”霍诺拉问道。他在心中纳闷她是否变傻了。
“记得。”
“打霜之后,我总是让你和其他孩子到我种西红柿的地方打西红柿仗。当你们将所有的西红柿都扔光了,你就捡奶牛留下的名片扔。”这位令人敬畏的老女人竟然称奶牛冒热气的粪堆为名片,这使人想起这村子种种古怪的事。“啊,当你扔完了那些名片和西红柿,你身上已经乱七八糟了,”霍诺拉说,“如果任何人问你玩得痛不痛快,你一定会说是的。这就是我对欧洲之行的感觉。”
“我明白了。”科弗利说。
“我变了,”霍诺拉问道,“你能看得出来我变了吗?”在她的话语中,带有一点儿轻松,一点儿希望,一点儿恳求,仿佛他也许会安慰地说她压根没有变,她还能风风火火地到花园去,在白雪覆盖落叶之前将一些落叶拾起来。
“是的。”
“是的,我想我变了。我掉了不少肉。但是,我感觉好多了。”又是一副不屈的姿态。“不过我现在不出去了,因为我注意到人们并不喜欢看见我。那使他们难受。我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我如今像一个死亡天使了。”
“啊,不,霍诺拉。”科弗利说。
“啊,是的,我是。为什么我不应该是呢?我快死了。”
“啊,不。”科弗利说。
“我快死了,科弗利,我知道,我想死。”
“你不应该那样说,霍诺拉。”
“为什么我不应该那么说呢?”
“因为生命是一件礼物,一件神秘的礼物。”他孱弱地说,尽管这几个词对于他来说具有千钧的重量。
“啊,”她解释道,“这些日子,你一定常常去教堂吧。”
“我有时候去。”他说。
“是高教会派教堂还是低教会派教堂?”她问道。
“低教会派教堂。”
“你们家,”她说,“一直是去高教会派教堂的。”
这是一个严酷而简单的事实。在这一古老的分歧上表述自己的时候,她是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加在意的,然而现在她太孱弱了,就无法太顾忌了。她随着他的眼睛去看那肮脏不堪的墙纸,说:“看得出来你注意到我的玫瑰了。”
“是的。”
“啊,我得承认那是一个错误,但是,当我回家时,我给泰纳先生打电话,请他给我拿些印着玫瑰图案的、能让我回想起夏日的墙纸来。”她在沙发椅中向前倾着佝偻的身子,抬起脑袋和眼睛,极端憔悴地望了一眼玫瑰花朵。“望着它们,我感到累极了,”她说,“但是,太晚了,已没法改变了。”
科弗利抬头望一眼墙壁,望一眼她的错误,发现那花朵压根不是真实的玫瑰的颜色和样子。花蕾像男性的那玩意儿,而花朵本身看上去却像是食虫植物,像饰有花瓣的、裂开喉咙的鹟科食虫鸟。如果说它们是为了勾起她对夏日的思念,那它们一定无法做到。它们似乎是黑暗和腐败,他不禁纳闷,她是否故意选择这种图案以表述她在人生这个时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