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

——(《马太福音》第5章第28—30节)

锦绣前程正在等着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实现这种前程的一切条件他都具备:良好的家庭教育,彼得堡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优异成绩,不久前去世的父亲与最上层社会的关系,而且,他又刚在部长的关照下在部里获得了一个职位。此外,他还有一份很大的产业,不过这产业却有一点问题。父亲生前住在国外和彼得堡,除了给两个儿子——叶甫根尼和在近卫重骑兵团服役的大儿子安德烈——每人每年六千卢布以外,他自己和母亲的开销也很大。他只在夏天到乡下的庄园去住两个月,但是并不过问产业。他把一切都交给一个好吃懒做的管家去照管,但这位管家也并不照管田产,主人却对他绝对信任。

父亲去世后,弟兄俩分家时才发现,父亲欠下了那么多的债,事务代理人甚至劝他们,不如只继承祖母的那份价值十万卢布的田产,而拒绝继承父亲的那份遗产。可是,和他家庄园相邻的一个地主,与老伊尔捷涅夫有过债务来往,持有他的借据,为此特地到彼得堡来。他说,虽然债务累累,但事情还是可以挽救的,只要卖掉一片森林和几块零星的荒地,守住那个重要的聚宝盆——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四千俄亩黑土地、一座糖厂和二百俄亩河边的牧场,自己再搬到乡下去住,苦心经营,精打细算,仍然可以保住这一大笔产业。

于是,春天的时候(父亲是在大斋期[1]去世的),叶甫根尼就到庄园去把一切都查看了一下,决定辞去职务,和母亲搬到乡下去住。他想亲自经营,希望能保住这块主要的产业。叶甫根尼和哥哥的感情并不太好,他是这样来处理的:由他每年付给哥哥四千卢布,或者一次性地付八万卢布,哥哥就放弃他应得的那份遗产。

他果真这样做了。他跟母亲搬进乡下的一座大屋子里住下来以后,便满腔热情、兢兢业业地经营起产业来。

人们通常以为最保守的都是老年人,而最勇于创新的都是年轻人。其实这种看法不完全对,有时最因循守旧的倒是年轻人。年轻人想要生活,可是他们却不去考虑、也没有时间考虑应该怎样生活,因此,他们往往选择自己过去的生活来作为自己现在生活的样板。

叶甫根尼就是这样。现在,搬到乡下来住以后,他心心念念要恢复的不是他父亲在世时的生活方式(他父亲是个败家子),而是他祖父在世时的生活方式。因此,现在无论在家里、花园里还是在庄园的管理上,他都极力恢复他祖父时代的生活气派(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做了一些改变)——事事讲究排场,到处都必须有秩序,必须设备完善,使人满意。而要安排这样的生活,事情就很多:必须满足债主和银行的要求,这就得卖地和设法延期付款;为了继续经营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四千亩耕地和一座糖厂的偌大产业,就必须这儿雇些工人,那儿雇些长工,就得去弄钱。此外,还得把家里和花园里照料得没有一点荒废破落的样子。

工作很多,但叶甫根尼的力量(体力和精力)也很充沛。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由于经常做体操因而肌肉发达,血气旺盛,双颊红润,牙齿亮泽雪白,嘴唇鲜红,有一头不太浓密的柔软的卷发,他唯一的生理缺陷就是近视,因为戴眼镜又加重了近视,现在他不戴夹鼻眼镜出门就不行,鼻梁上已被眼镜夹出了印痕。他的外貌就是如此,至于他的精神面貌,则是你越了解他,就会越喜欢他。他母亲一向最宠爱他,如今,在丈夫去世以后,她不但把她的全部温情,而且把她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其实还不止她母亲一个人这么爱他,他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同学们,不仅特别喜欢他,而且还特别尊敬他。即便对不熟悉的人,他也总会起同样的影响。只要看到他那张坦率、诚实的脸,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就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不能设想他会欺骗和说谎。

总之,他的相貌,他的个性对他的事业大有帮助。放债的不肯借钱给别人,却信任他;管家、村长、农夫可以干坏事,欺骗别人,然而和一个善良纯朴的人,特别是和一个胸怀坦荡的人交往,心里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也就忘了欺骗人了。

五月底,叶甫根尼在城里设法赎回了押出去的荒地,把它卖给一个商人,然后又从这个商人那儿借来一笔钱,用来更新牲口和农具,就是添置一些牛马和大车,更主要的是在农庄里搞一些必需的修建。事情总算办妥了。木材运来了,木匠开始动工了,厩肥也运来了八十大车,可是在此以前,一切还毫无着落。

就在这百般忙碌中,却有一件事,虽说不太重要,但在当时却使叶甫根尼颇为烦恼。叶甫根尼正值青春年华,和所有年轻未婚的男子一样,他也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发生关系。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但正如他对自己所说的,他也不是个修道士。他对此是适可而止。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有在对自己的健康和心智灵活是必要的时候,他才干这种事。他从十六岁起便开始干这种事,至今一直平安无事。所谓平安无事,是指他没有纵欲过度,也没有一次染上脏病。在彼得堡,起初有一个女裁缝与他相好,后来她变坏了,于是他就另外搞了一个。好在这方面是有保证的,并不使他伤脑筋。

可是现在,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不得已的禁欲生活开始使他烦躁。难道就为这件事进趟城吗?而且上哪儿去找呢?就是这件事弄得叶甫根尼烦躁不安,因为他坚信,这是必需的,他需要这个。他确实越来越感到需要了,他觉得无法摆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两眼紧盯着每一个年轻女人。

叶甫根尼认为和本村的女人或姑娘有瓜葛是不合适的。他听别人讲,他的父亲和祖父在这方面与当时别的地主完全不同,他们在自己家里从来不和女农奴们勾勾搭搭,因此他决定也不干这种事。可是到后来,他觉得越来越觉得被这件事纠缠住了,一想起如果他到小城市里可能发生些什么,就觉得更可怕。他想到,如今她们已经不是农奴了,于是他打定主意:在这里可以干这种事。他对自己说,只要做得没人知道就行,这并不是淫荡,只是为了有益于健康。主意打定以后,他更加心神不定了。他和村长、农夫、木匠谈话时,不由自主地就扯到女人身上,而一谈到女人,他就说个没完。而对女人呢,他则越来越经常地盯住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