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第2/6页)

“你听过布洛基的事情吗?”

“我去看过他的病了,”父亲道,“傍晚我去了一下,好可怜的孩子!”

“病况那么严重吗?”

“非常恶劣。死神已经显现在他的脸上,恐怕拖不到春天了。”

母亲道:“是不是让我们的孩子去看他一下?说不定对他会有点儿帮助。怎么样?”

“也好!你去告诉孩子吧!”父亲道,“话说回来,实际上也没必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事也不懂。”

“好了,休息吧!”

“嗯!睡吧!”

灯光消逝,空气的震动停止了,地板和衣橱的门又变成黑暗。一闭上眼睛,我又看到那些带黄色边线的紫色和深红色圆轮,像旋涡图形似的逐渐扩大。

爸妈已睡着,虽然四周非常静寂,但我的心境突转兴奋。爸妈的对话,我虽只了解一半,却如同落入池中的果实一般,跌落我的心田。一股不安的好奇心大举来袭,如今那急速变大的圆轮,已统统急促地飞掠过我的心。

爸妈口中所说的布洛基,几乎已从我的视界消失,充其量那只不过是褪了色,大半已消逝的记忆。我几乎想不起有这个名字。我在脑海中一再搜寻,才把它催促出来,于是出现了一张洋溢着愉悦的脸庞。最初,我只能想起,从前经常听到这个名字,我也叫过这个名字之类的事情。接着,脑中浮现起某一年的秋天,有一个大人送我苹果的事情,这样才想出那是布洛基的爸爸。往后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我的眼帘浮现出一个很清秀的少年,他虽然比我大一岁,但个子并不比我高大。他就是布洛基。虽然大约在一年多前,我们曾是邻居,他是我的玩伴,但我的记忆始终不能想到这点。久久,他的轮廓才鲜明地显现出来。他经常戴着有两只角显得奇形怪样的手织青色毛线帽子,并且,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还有,一碰到无聊时,他就有现成的主意和游戏提议出来。他平常总是穿着西装背心。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非常羡慕。起初,我并不以为他会有多大的力气,有一天,一个名叫巴罗勒的铁匠孩子,出言讥笑那顶他母亲手织的有角帽子,被布洛基揍得惨兮兮的,从那以后的一阵子,我对他怀着恐惧。他有一只养得很驯的乌鸦,因为在秋天时给它喂了太多的嫩马铃薯,终于死了。我们便帮他埋葬,用箱子权充棺材,但因为箱子太小了,怎么也没法盖上,最后也只得将就一点儿。我像牧师一般嘴里念着告别式的祭辞,布洛基竟听得哭出来,我的弟弟看了不禁笑出声来。于是他就打我弟弟,我不能眼看小弟无辜受欺,也挥手招架,弟弟呜呜地哭着,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后来,布洛基的母亲来我们家里,转告说布洛基已感后悔不迭,请我们在下午去他家里;他要用咖啡和自做点心招待我们,并且说点心已经上灶了。我去做客时,我们一边啜饮咖啡,布洛基一边说一段故事给我听。

现在我虽然已记不起那个故事的内容,但每当回忆及此,就不觉好笑。

这只是个开端而已,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同时又浮起许多做过的事情。夏秋两季间,我们的交往最密切。大家都认为布洛基是我的好友。这几个月来,他就一直没来找我,我也几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它们却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正如一到冬天五谷收成时,鸟类一齐群集过来一般。

有一次,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木匠家的老鹰从马车的车房逃出去了。那只鹰的翅膀本来被剪掉,后来又逐渐长了出来,终于挣脱嵌在脚上的小锁,飞出狭窄黑暗的车房,从容不迫地停在家对面的苹果树上。十余人站在他家前面的大街上,有的仰头上望,有的互相交谈,研究对策。威猛凶悍的老鹰静静地站在那里向下俯瞰着。布洛基以及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也挤在人群中,紧张得不敢喘一口大气。

“这下子可不会再飞回来了!”不知哪一个人大声说道。但男仆人格多洛普却说道:“若能飞的话,老早就飞越过山谷去了。”老鹰用爪紧紧地抓住树枝,好几次试着振动它的大羽翼。我们既恐惧又兴奋,不知道那只老鹰会飞走呢,还是只有盘踞在那儿。最后,格多洛普找来了梯子架上去,木匠自己攀登上去,伸手去抓那只老鹰。于是它又开始猛烈地挥动翅膀挣扎想要脱离树枝。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紧张得胸口怦怦跳动,几乎快要窒息,屏神静气地凝视不断振翅的美丽大鸟。之后,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老鹰挥动翅膀两三次,它大约是知道自己还有飞翔能力,便示威似的缓缓画一个大圆形,逐渐向高空上升,最后小得像麻雀一般,静悄悄地消失在闪耀的空中。虽然老鹰早已消失无踪,但大家仍伸长脖子,在那里凝立着,视线在空中搜寻。在那当儿,布洛基突然好像非常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飞吧!飞吧!你又可恢复自由之身了!”

——还有一次,事情发生在我们家附近的手推车店。

每当下大雨时,我们就蹲在那家手推车店避雨。在微暗的天色中,两个人挤在一起,倾听滂沱大雨的哗哗声,眺望着中庭的凹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河川和湖泊,雨水溢出相互交叉,变成各种形状。有一天,我们就那样蹲着,竖起耳朵。布洛基开口说道:“你看,快要形成诺亚(注:《旧约》所载人名,系一义士,因此当大洪水来临时,神特地指示他造一方形船,其家族及动物等因而幸免于难)的大水灾了!怎么办?雨水已涨到森林旁边来,附近的村庄快要被淹没了。”于是我们在倾盆大雨中,一边凝听远方轰隆汹涌的怒涛声,一边环顾中庭,各自绞尽脑汁,筹谋脱除水困的办法。我说,我们可用四五根木材编成木筏,这样两个人就可在水上漂游了!话刚出口就惹来一顿痛斥,他骂道:“是吗?如若那样,那么,你的爸妈和弟弟,我的爸妈和猫儿,该怎么办?难道你不想带他们一起走吗?”兴奋和危险之余,一时我并没考虑到那么多的事情,我为替自己辩解,于是撒谎道:“当然,那是假定大家已经被淹死的情形下,才这样做。”但他似乎很认真地想象那种情景,悲伤地沉思着,好半晌,才说道:“再想想别种方法吧!”

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时,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乱蹦乱跳的,有一次,我们把它带到我家的凉亭,把它摆在横梁上,它自己没法下来,常在梁上走来走去的。我把食指伸到它的前面,开玩笑地说道:“喏!雅克波!咬咬我的手指!”说着,它就啄了我的手指,虽然并不很痛,却把我惹火了,正准备打它几下作为惩诫。但布洛基扳住我的身子,直到他的宝贝鸟儿提心吊胆地走下屋梁,逃脱灾难,他还一直紧紧地抓住我。我挣扎嚷道:“放开我!那畜牲咬了我!”就这样两人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