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第5/6页)

我说这故事时,心想布洛基听了一定会噗地笑出声来,但他并没立刻笑出来,我惊奇不已地注视他,他只是优雅地微笑着。他的脸颊比从前稍微红润些,但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我突然感到他似乎比我年长好几岁。我的愉快心情瞬即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困惑和不安。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如今我们俩之间,似乎已涌起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疏远,隔绝。

一只很大的冬蝇,在房里嗡嗡地飞旋。我问他,可不可把它捕捉住。“不,放它去好了!”布洛基答道。这句话我也觉得带着大人的口吻。我怀着拘谨的心情离去。

归途中,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初春的美丽,缥缈朦胧,有如罩着薄纱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这种感受,直到几年后——童年时代的后期,才让我重新体验到。

虽然,我无法说明那是什么情形,是如何感觉而来的,我只觉得一股和煦的微风吹过,湿黑的土块在田边高高隆起,形成田畦,闪闪发着光,空中飘浮的南风,味道大异往常。同时,口里真想哼出歌来,但,心里好像被什么压抑着,催促我要沉默,才立刻中止住了。

这短暂的归途,给予我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无法记清琐碎的事情,不过有时当我闭上眼睛,思潮落在那段时间的话,我便会认为当时稚龄的我,已感受到大自然的美——正如艺术家或诗人所憧憬、所描绘的造物主的赠物,美得毫无瑕疵的大自然。虽是短短不到两百步的路程,但在那条路途中,在它的上空,在它的路旁,我所经历的生活和事件,比我后来在许多旅行中所体验的,丰富得多多。

已落叶的果树,树枝盘错纠缠,细枝的前端,朝天空长出含树脂的赭红色幼芽,和风和层层的云朵在它上面越过,下面是光秃的地面,洋溢着春天的气息。雨水淤积,沟里的水流溢在道路上,形成一条狭窄而混浊的小河,水中漂流着飘落的梨树叶和茶褐色的木片,像是片片小舟,在水中急驰,碰上岸边的障碍物,仿佛正在体验着喜悦、痛苦等等变幻莫测的命运。我也随着它们一起体验。

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鸟在我眼前的空中盘旋飞翔,摇摇晃晃之余,突然振翅发出长而高亢的鸣声,闪烁翩飞,最后小得像尘埃一般,终于消失于高空中。我的心在惊异之余也随着一起飞去。

一辆空的运货马车向这边奔驰而来,响起咔拉咔拉的声音,我目送着它一直到转角处。雄健的怒马从未知的世界而来,撩起我朦胧美丽的思维,随着它,又逐渐向未知的世界消失。

那些只不过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而已。一个小孩子在一时半刻之间,哪有可能把那看到的石头、植物、鸟、空气、颜色、影子等等,一一说出对它们的感触呢?也许那些立刻被我忘记了,但已渗进往后年年岁岁的命运和变化之中。在我的心田里,地平线的独特色彩,屋里,庭院或森林的物体响声,形色不同的影像,或者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弥漫空中的香味,这些东西经常突然间,像云彩一般不声不响地在我心中撩起往日的回忆。虽然印象模糊无法一一识别出来,但不管任何一种仍与当时无殊,令我觉得甜美无比。因为自然界的景物或一石一鸟和我之间,都有着深刻的生命的联系,同时也因为那些痕迹一旦消失,我也会努力去搜寻。

那期间,我的盆花已大有欣欣向荣之势,叶子高伸,一天此一天茁壮,同时,我的欣慰和友人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不久,蓓蕾微绽,开出带着白色边缘的美丽红花,但在得意扬扬心情激奋之余,把要将它小心谨慎带到隔邻送给布洛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之后,就是晴朗的星期天。黑油油的田里已经长出细细的绿幼芽,云朵镶上金黄色的边缘,濡湿的道路和中庭、前庭中,映着沉稳澄澈的天空。布洛基的小床铺是靠在窗边的。窗子边缘的嫣红的风信子花,迎着太阳光闪耀。布洛基要我略微扶起他的身子,倚着枕头。他和我交谈,比往常多出少许。温暖的阳光恣意地在他那蓬乱的头发上闪烁流泻,红透他的耳朵。我也变得非常爽朗,心想布洛基一定很快就可获痊愈的。他的母亲在旁边坐着,她认为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便拿出珍藏已久的黄澄澄的梨子给我,遣我回家。我在下楼时就啃起梨子来,好脆,好甜,像蜂蜜那样甜,腮边和手上沾满梨汁,在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猛力一掷,画出高弧形投到水田里。

第二天,雨尽情地下个不停,我没法出去,把手洗净后,漫不经心地翻翻画有插图的《圣经》,那里面有许多我所喜爱的故事,其中最喜欢的是乐园的狮子、摩西的幼儿等几篇。雨不停不歇地连下两天,下得我心头火起,大半个上午,都是在窗口注视雨点飞溅的中庭和白杨树,接着就依次把我所懂得的室内游戏都搬出来玩。做完后,已近傍晚时分,我又跟弟弟打了一架。这是常有的事,先是彼此都使坏,最后弟弟说出很难听的话骂我,我就揍他。他边哭边跑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卧室,逃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叹叹气,没理睬我,然而在父亲回来后,就把我们打架的事情一五一十转告他,父亲处罚我一顿,训了我一阵,就上床休息。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觉得好委屈,不禁流下泪来,但没好久就睡着了。

大概就是第二天的早晨,我又去布洛基家,一站在他的床铺前,他母亲就频频把手指放在唇上,似有所警告地注视我。布洛基闭着眼睛微带呻吟声地睡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一直注视他的脸庞。他脸色苍白,痛苦地扭曲着。他母亲拉过我的手放在布洛基的手上时,他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半晌,眼睛大大的,变样了。凝视我的时候,好像在看遥远的地方一样,眼神很奇特,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对我很感诧异,又好像是在思索其他更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久,我就颠着脚尖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在他母亲的央求下,我跟他说了一点儿话,他就昏昏睡着了,一直继续到傍晚,这期间,他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终于徐徐地消逝了。

在我上床就寝时,我母亲已经知道那件事,但在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告诉我。我听后整天都像梦游病患者一样不停来回踱步,老是想着布洛基到天国去了,他自己也已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带伤痕的瘦弱小身躯,是否还在隔邻的房间睡着,至于埋葬的事情,压根儿没看到,也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