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的维纳斯
我说这雕像和常人一样,
但愿它又保平安又善良[217]。
——卢奇安[218]
我走下卡尼古山[219]的最后一道丘坡,夕阳已经西沉,但是还能看清此行的目的地——平原上伊勒小城的房舍。
“您知道吧,”我问从昨天就给我带路的加泰罗尼亚[220]人,“您大概知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住宅吧?”
“问我知道不知道?”那人高声说道,“我熟悉他的住宅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天儿要是不这么黑了,我就能指给您看看。那是伊勒最漂亮的宅子。当然了,他有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给儿子找的一门亲,比他还有钱。”
“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吧?”我又问道。
“快啦!婚礼的乐师没准都定好了。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后天,难说啊!婚礼要在普伊加里那儿举行,因为那位少爷娶的正是德·普伊加里小姐。对,一定非常热闹!”
我是由朋友德·P先生介绍给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他说那是一位考古学家,学识渊博,又非常好客,肯定乐意带我观赏方圆十法里的所有古代遗迹。因此,我就打算请他陪我参观伊勒城周围。我早就知道那一带有大量的古建筑,都是中世纪的。可是,这个婚礼,我却头一次听说,恐怕要打乱我的全盘计划了。
我心中暗想,自己怕是要成为不速之客了。可是,我不去又不行,人家得到德·P先生的通知,已经在等候我了。
“咱们打个赌吧,先生,”我们走到了平川,向导对我说道,“赌一支雪茄好吧,让我猜猜您去德·佩尔奥拉德府上做什么。”
“这事儿嘛,倒也不算多么难猜,”我回答,同时递给他一支雪茄,“在卡尼古山里走了六法里的路,时间这么晚了,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吃晚饭了。”
“是啊,可是明天呢?……喏,我敢打赌,您到伊勒来是看一尊神像吧?看您描绘塞拉博纳[221]的圣徒像,我就猜出来了。”
“神像!什么神像?”他这话倒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您在佩皮尼昂没有听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如何从土里挖出一尊神像?”
“您是说用黏土烧制的塑像吗?”
“哪儿呀?真的,那是铜铸的,化了能造许多许多铜钱。有教堂里一口钟那么重,在土里埋得很深,我们是在一棵橄榄树下挖出来的。”
“这么说,当时您在挖掘现场啦?”
“对,先生。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让我和约翰·科勒刨掉一棵老橄榄树。您也知道,去年冬天特别冷,那棵树冻死了。当时我们刨树根,约翰·科勒干得正起劲,一镐下去,我就听见‘当’的一声响……好像敲在了钟上。我还纳罕:是什么东西呀?我们接着往下创,再往下刨,忽然露出一只黑手,我被吓着了。我跑去找先生,对他说:‘有死人啊,东家,埋在橄榄树下!还得请神甫来。’‘什么死人?’他问道。他就来到现场,一看见那只手便嚷道:‘古物!一件古物!’您若是听见,准以为他发现了财宝。好家伙,他亲手抓起镐头刨起来,还真卖劲儿,一个人顶我们两个人。”
“最后挖出什么来啦?”
“一个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恕我直言,先生,几乎光着身子,完全是铜铸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对我们说,那是异教徒时期……喏,是查理曼大帝[222]时期的神像!”
“我想得出来是什么……肯定是被毁的修道院的圣母青铜像。”
“圣母像!嗳!得啦!如果是圣母像,我早就认出来了。跟您说吧,那是一尊神像,从那神态就能看出来。她那对大白眼睛盯着您……仿佛在打量您。是的,谁看着她,都要垂下眼睛。”
“白眼睛?那一定是镶嵌在铜像上的。也许那是一尊罗马雕像吧。”
“罗马!对啦,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那是个罗马女人。嘿!看来,您同他一样,也是位学者。”
“雕像保存得好吗,完好无损吗?”
“唔,先生,什么也不缺。又漂亮,又完美,胜过市政厅的那尊路易·菲力浦彩色石膏半身像。尽管如此,那神像的面孔我怎么也看不顺眼。一副凶相……事实上,她也真够凶的。”
“凶?她对您怎么凶啦?”
“准确地说,倒不是对我,您往下听就明白了。我们拼了老劲儿才把雕像立起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也跟着拽绳索,尽管这位可敬的人已经累得没有缚鸡之力了。我们拼了老劲儿把雕像立起来。我拾了一块瓦片,正想把她垫稳,不料当啷一声,她整个仰面摔倒了。我刚说一句:‘当心砸着!’还是晚了点儿,约翰·科勒的腿没来得及抽开……”
“伤着他啦?”
“好可怜的腿,像葡萄架一样,咔嚓一声给砸断啦!真惨!我一见就火了,操起铁镐就想砸烂雕像,但是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给拦住了。他给约翰·科勒一笔钱治伤,可是出事儿有半个月了,人还躺在床上。医生说,这条腿永远也不会像好腿那样走路了。多可惜,原先他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网球也打得很棒,仅次于少东家,常陪着少东家打球。因为他出了事儿,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少爷很伤心。他们对打特别有看头,球飞来飞去。啪!啪!都不沾地。”
我们这样说着话,步入了伊勒城。我很快就见到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老先生个头儿矮小,还很硬朗、很精神,戴着扑粉的假发,鼻子红红的,一副又快活又爱打趣的样子。他没有拆开德·P先生的推荐信就请我入席,坐到摆好佳肴的餐桌前,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夫人和儿子,并说我是个出色的考古学家,能让受学者冷落的鲁西戎地区摆脱被人遗忘的境况。
没有什么比山区清新的空气更让人心旷神怡了,我的胃口极佳,边吃边端详他们一家人。关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我已经介绍了两句,还应当补充一点,他人异常活跃,边吃边讲,有时还站起来跑到书房,给我拿来书籍,指给我看版画,不断给我斟酒,两分钟也安稳不下来。他夫人身体偏胖,类似大部分年过四旬的加泰罗尼亚妇女,看样子是个典型的外省女子,一心操持家务。晚餐的菜肴虽然够六个人食用,她还是亲自下厨房,吩咐人杀鸽子、烤玉米糕,不知又开了多少瓶果酱。不大工夫,餐桌上便堆满了盘子和酒瓶。让我吃的东西,我若是每样都尝一点儿,非得撑死不可。每当我谢绝一样菜,他们就连连道歉,总担心我在伊勒待不惯,说外省东西就是少,而巴黎人又特别挑剔!
父母这样来回忙碌,儿子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端坐不动,活似一根界桩。这个青年有二十六岁,高个头儿,生得五官端正、相貌俊美,可惜表情呆板。他的身材和运动员般的体魄,证实了当地人送给他“不知疲倦的网球手”的称号。这天晚上,他的衣着很考究,照搬最新一期《时装杂志》的款式。然而我觉得,这身服装他穿着很不自在,脖颈在天鹅绒领子里僵硬得像根木桩,要扭头就得带动全身。他那双大手指甲很短,晒得特别黑,同这身装束形成奇特的对比:正是从公子哥儿的锦衣袖里,伸出一双庄稼汉的粗手。此外,他虽然十分好奇,从头到脚打量我这个巴黎人,但是一整个晚上,也只同我说过一次话,问我表链是在哪家商店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