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起初,你是奔跑着的。你跑过浅水区,越过一波海浪,又穿过另一波海浪。你跟浪涛搏斗,弯下腰、跌倒,又惊慌地后退。你脚步沉重地蹚过那寒冷、湿滑、拍打在你脚跟的水,脸被太阳炙烤着。你被在你耳边哭号的风吹得睁不开眼。你跑着,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你冲大海雷鸣一般的呻吟声大喊。蹒跚向前,你在水位升高、淹过你小腿的时候差点跌倒,几步之后,突然间变得湍急的水流在你颤抖、下沉的膝盖间穿梭,又使你站立不稳。
你站起来,继续走着。迈着沉重、不顾一切的步子,抵抗着不断在你左侧和后侧奔腾的水流。你踏着泥泞的沙子,摆着胳膊走过那顽强的、不肯停歇的、复杂多变的浪潮。它们疾驰而来,狠狠地打在你的背上,它们高吼着用炙热的、咸苦的海水淹没你。你把脸转向一边,厌恶地把水推开,但再一次,你被冲开了,因为又冷又热的波浪而浑身湿透,摇摇晃晃。你越过起泡的海水,随着它上下起伏,从一个浪头划向另一个。
你的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因为担忧而失去了理智,搜寻着每一个地方。一遍遍地找着沙迪。你的脸被盐蜇红、蜇伤,双眼却还一刻不停地在你周围的无穷的蓝色海水中搜索着。大海在刺眼的阳光下变得空寂而闪亮。你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海浪的雷鸣声,海浪在你面前矗立着像一堵墙,把你和依然在远处的、不时从水里冒出头来的塞哈姆隔开。
接着,你脚下的沙地也开始下陷。你踩着的沙堆在你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消失了,变成了张开大口的深渊。你的双脚在水里漂动,你想要让自己停下,你的双手紧紧抓着空气。你的呼吸急促、空洞,从肺中喷出,水从四面向你涌来,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压在你身上。突然间,你被一阵刺眼的、由上千个直冲鼻腔的银色气泡所组成的海浪吞没。你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劲的暗流所掠走,它有力地将你往下拖,就像在深处有一条暗流正在翻腾一样。它用力地推拉你,你发疯似的拍打它、踢它,却毫无作用。它卷走你,将你带到更黑的水域——现在已经将你包围,像空气一样没有尽头——进入井底的黑暗和寒冷之中。在一个陡坡上,你的意识又回来了一会儿,带着这也许就是结束了的可能:你不仅无法救沙迪,而你自己也沉下去了。但是,你的脚忽然间又踩到了沙地。它们落到实处,被一阵湍急的水流往回推,撞上一阵突然觉醒,猛冲到你之上的巨浪。
你浮出水面,贪婪地、带着无法喘息的激动之情吸着空气,发出嘶嘶的声音,猛地咳嗽起来。你痛苦地吐出大量的水,那些挤满了你的肠黏膜、使你窒息又被你艰难地吐出来的水,带着发酵的气味,灼伤了你的鼻腔。你的腿不停地踢水,精疲力竭地滑动,像是在骑着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你的手一直在试图抓住水的表面,握紧,滑走,涌起。你的头猛地向后仰,脸拼命地往高处伸。
井底是无尽的深渊,水已经拍打在你的脖子上,你恐惧地朝着蓝天眨眼:那也许是你唯一能看见的,一整片辽阔的天空舒展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岸离这里好远,可能比地平线还远。塞哈姆,就像沙迪一样,消失在你惊恐、充满忧虑的双眼中——因为在你下沉的时候,他们都上了岸。沙迪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些水,塞哈姆眼泪汪汪地游在他身后。但你看不见他们俩就在那里,发着抖、惊慌失措地寻找着你。
这口黑井包围着你,你只能看见这里的水比周围要深一些,海波形成浪峰在它两边掠过,围住了去往岸上的路。似乎如果你继续向左滑水也许就能到达岸边,如果你能再坚持得久一些,用手划水,踩在起着泡更浅一些的地方,你也许会被海浪冲回岸上。然而,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风向变了,也许是退潮将你拉了回去。水涨起一种黏性,爬上你的腿,紧紧抓住它们,强行拖住它们,不肯放手。一阵纷乱密集的水流晃动着你的脚踝,扭伤你的膝盖和臀部,你再也无法承受这股力量了。
海水涌向另一个方向。它们靠近你的脸,像一层一层扬起的窗帘一样覆盖了上去。亮光一点一点地被冲走,被水吞噬。一阵尘土卷进了这又厚又黑暗的静止空间中。鱼儿来回地游动,尾巴旋转,鱼鳍摆动。水里漂浮着好多垃圾:一只皱巴巴的零食袋,一个牛奶巧克力的盒子,一长条漂浮物,一只运动鞋。你离海底更近了。模糊的光线在岩石和嶙峋的石头间散开。姿态迷人的海葵,缠绕纠结的海藻。还有一只旧轮胎和几块木板,一张渔网缠在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骨架上,长满苔藓的铁桩又是一簇海藻,还有贝壳锐利的碎片。
更远的地方是坍塌了的沙地,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由淤泥、泥土和厚厚的淤积层形成的灰色的河床。一群闪耀着绿色、紫色和金色的鱼游进绵绵不绝的鱼群中。改变了前进方向的大群鲇鱼和鲇科鱼。使人眼花缭乱的光滑的鲇鱼、红色的胭脂鱼,发着光的孔雀濑鱼在水中打着转,又一大群银色的鱼,像聚合了的手风琴一样红色和黑色的鱼,又来了更多的胭脂鱼。
你的身体一直随着水漂流,随水滑行,就好像那是风。你头发的波纹向后散去。那些卷发——你所有的卷发,现在都散开了,你的脸闪耀着,有些褪色,像婴儿一样,又像是在一张破旧的老照片里。但你的双手,哈米克——只有你美好的双手看上去苍白了、起皱了。那双手啊。
这里是生命的聚居地和温床:软体动物,蜗牛和微小的双壳类动物,甲壳动物在橘黄色和亮红色的薄膜上繁盛地生长着;淡黄色的、像柏树一样的植物;一大簇盛开着的海百合和海绵,还有大片茂密的软绵绵的蕨类植物、海藻的花朵;鳗鱼和精巧的海星,舞蹈着的乌贼和章鱼带着长长的触须;海胆和螃蟹,四只可爱的海马直立着并肩站成一排,就像一串问号。
你的头向后仰,垂入那个大拱形里——那是墨水蓝色的圆形波纹里。紫红色慢慢冲淡了这无边无际的蓝,那是你画的河流的蓝色——那是天空的蓝色,那是你在所有颜色中永远第一个用完的颜色。所有的那些在我们第一个晚上见过的色度和次色度,塞在那些粗管子里的颜色,现在都混合着在你四周旋转。你在它们中间漂浮,它们在你身上流过,朝阳蓝和深夜蓝、蓝绿色和灰蓝色、银蓝色、瓷器蓝和浅蓝都被大海那巨大的刷子混合在了一起,泼洒在无尽流动着的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