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书信一 致朱丽[1]

我无数次地把笔拿起又放下;我刚一写,就迟疑不决;我不知用什么语气来写;我不知从哪儿写起;可我这是想给朱丽写信呀!唉!可怜的人呀!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往日那下笔千言,甜蜜的情感如永不干涸瀑布似的时光业已逝去!那些彼此信任、感情奔放的温馨时刻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俩已不再彼此属于对方了,我们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所以我也不再知道我在给谁写信了。您还会愿意接到我的信吗?您的双眼还愿意看我的信吗?您会不会觉得我的信太谨慎,太拘谨?我还敢在信中说往日的亲切话语吗?我还敢在信中谈论已经熄灭了的或者被蔑视的爱情吗?我不是离你比我头一次给你写信的那一天更远了吗?啊,苍天啊!往日那些美好迷人的时光与今天凄凉悲切的日子真是有天壤之别呀!唉!我刚刚开始生活,便坠入了无底深渊;生活的希望曾经一直在激励着我的心房;可现在,我面前只有死亡的阴影在飘荡;三年时光就把我幸福的日月消磨光了。唉!为什么我不早点结束生命,干吗还要苟且偷生呀?在转瞬即逝的欢乐时光消逝之后,我本已发觉生命已毫无必要延续下去,可为什么我就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感行事呀?无疑,我本不该过满这三年甜美的时光,宁可永远品尝不到幸福,也别品尝了幸福又失去了它。如果我跨越了那段命定的时光,如果我避开了让我的灵魂变样的那第一个目光,我可能会享有自己的理智,我可能会尽到一个男人的职责,而且也许会在我平平淡淡的生涯中做出几件值得称赞的好事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的眼睛斗胆地凝视了它绝不该看见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不可避免的后果产生了。在我一步步地误入歧途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丧失了理智的狂人,一个没有毅力没有勇气的懦弱的奴隶,戴着脚镣手铐,在卑鄙下流和沮丧绝望中苟延残喘着。

一个误入歧途者在做着许多的白日梦!心知肚明地在想入非非,自欺欺人!我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别人用假药来医治有什么用?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假药给扔掉?唉!日后万一有谁懂得爱情,看见了你,会相信我曾愿意牺牲初恋的激情去换取什么虚无缥缈的幸福吗?不,不,发发善心吧,苍天呀!让我就带着我的痛苦回忆昔日的幸福吧。我宁愿把欢乐留在记忆之中,让遗憾撕碎我的心,而绝不愿意不同朱丽在一起而独自享福。快来吧,我的心上人儿,快来温暖一颗只是为了你而跳动的心吧;跟着我奔向远方,在我痛苦的时候给我以安慰,在我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的时候重新将它点燃,烧旺吧。这颗不幸的心将永远是你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殿,命运和任何人都绝不可能从这颗心中将你夺走。如果说我没有获得幸福就死去,那我也绝不是因为没有得到使我应该得到的爱情而死去的。这种爱如同使它产生的美一样,是无法消除的;它是建立在才华和美德的基础上的;它在一颗永存的心灵中是不会消逝的;它无须寄希望于未来,而往昔的回忆已给予它以永远存在的力量。

可你,朱丽,啊,你曾经懂得过一次爱,你温柔的心怎么就忘记了生的意义了呢?在你纯洁的心灵中,这股圣火怎么就熄灭了呢?你怎么就对只有你才能感受并使之产生的天堂般的欢乐失去了兴趣呢?你狠心地赶走了我,你毫不客气地将我逐出你的家门,让我陷入绝望之中,你竟然没有看到你这么做是大错特错的,在使我不幸的同时,你也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给葬送了!啊!朱丽,相信我,你不会找到一颗与你成为知交的心的;无疑,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将崇拜你,但唯有我懂得如何去爱你。

你这个上当受骗又欺骗别人的恋人,现在,你回答我:那些费尽心机秘密制订的计划如今怎样了?你许给我这颗轻信的心的种种虚幻希望现在在哪里?你在信中和亲口让我产生的那些甜蜜幻想,那种急切追求的、朝思暮想的神圣结合今又何在?你说说,狠心的人,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最终使我创伤更痛羞辱更深呀!我是不是活该这么不幸呀?难道我没有唯你命是从,不听话,做事不谨慎吗?你是不是看见我没多大的意思或因激情满怀而违背了你的崇高意愿,才把我撵走的?我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去讨你的欢心,可你却抛弃了我!你本应让我幸福的,但却毁了我!你好无情无义啊,你告诉我,你将如何保存我托付给你的“东西”;你告诉我,你使我的心沉浸在那种崇高的幸福之中后又把它给夺走,你如何对得起我。天上的天使们呀,我曾经想蔑视你们的命运,我还以为自己是人间最最幸福的人……唉!我已一无所有,一钱不值了,我的一切,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了。我从幸福之巅峰一下子跌落到永恒悔恨的深渊。我还在触摸离我而去的幸福……我还在幻想着,然而却永远地失去了它!……啊!如果我还能心存一线希望!如果那一线希望不支撑我的心……啊,麦耶里的悬崖,我迷惘的眼睛曾目测过你千百次,你为什么就不能帮我解除烦恼呀!当我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时,我对生命也就不会再这么惋惜了。

书信二 爱德华绅士致克莱尔

我们抵达了贝藏松,我首先想到的是向您报告一路上的情况。这一路,虽说不上是平平静静,但至少也没出现什么意外,您的朋友心病如此之重,身体就算是不错的了。他外表上还装着平静镇定的样子。他对自己的现状感到羞惭,所以在我面前尽力地压制自己,但是却无法掩盖住心中隐藏着的悲痛。我假装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让他自己去进行思想斗争,用他心灵中的一部分力量去压住另一部分力量的影响。

第一天,他神情十分的沮丧。我见马车速度太快,使他心里难过,便让车夫第一天没有赶太多的路。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也缄默不语,没跟他说话,因为一句不慎的安慰会增加他心中的强烈痛苦。冷淡漠然反倒容易找到话说,而悲伤与沉默在此时此刻正是友情的真实表达。昨天,我开始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愤怒的表情,使他那木然痴呆的样子发生了变化。我们刚到一个落脚点还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吃饭,他极不耐烦地走到我面前,苦笑着问我:“我们为什么耽搁时间?为什么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停下来?”晚上,他假装话很多,但只字未提朱丽。他又开始问我一些问了不知多少遍了的问题,他想知道我们是否已经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然后又问我是否很快就能到达沃韦。每到一站,他第一件事就是忙着写信,但没写一会儿,不是把信纸撕了,就是揉成一团。我从火中抢出两三封这样的草稿,从中您可以隐约看出他的心境。可我认为他已经能够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