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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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躺在“蔷薇蕾号”的囚犯舱内瑟瑟发抖。他发着高烧,身上又脏又臭,衣不遮体,脚戴镣铐,孤苦无援。尽管连直立都困难,他的头脑依旧清醒。他曾经发过誓,再也不受镣铐的束缚。他要反抗,要逃走,宁愿被杀也不想再受这种屈辱。

甲板上一声高呼传来:“报告船长,水深三十五英寻,出现沙岸与苇丛!”

船员们一阵欢呼。佩哥问:“英寻是什么?”

“相当于六英尺,”麦克微弱地松了口气,“说明我们离陆地不远了。”

他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能活着到达美国。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二十五名囚犯。他们倒是没怎么挨饿——莉茜虽然没再来过,但她遵守诺言,让他们食水充足。无奈一路上只能喝污水,吃腌肉,啃面包,所有的囚犯都患了严重的斑疹伤寒,有人管这种病叫“医院热”或“监狱热”。年纪越大的人,越禁不起折腾,“疯巴尼”第一个送了命。

致死的不光是疾病。一场巨大的风浪夺走了五条人命:囚犯在舱内左滚右晃,身上的铁链不免伤到自己和他人。

佩哥本来就弱不禁风,受了一路的罪,如今她简直是皮包骨头。科拉也憔悴了许多。她的头发日益稀疏,形容枯槁,昔日丰满的身体也消瘦生疮。尽管舱内阴暗,麦克仍然看在眼里。唯一令他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过了一阵子,高呼声再度传来:“水深十八英寻,出现白沙。”继而是,“十三英寻,出现贝滩。”终于,那个声音高呼道:“见陆地啦!”

虽然身体虚弱,麦克还是渴望走上甲板:我们到美国了!漂洋过海,总算活着等到了这一天。真想看看这个地方啊。

当天夜里,“蔷薇蕾”在静水中停泊。送来烟肉和浊水的是伊齐基尔·贝尔,在水手当中他还算比较友善。他只有一只耳朵,光头,脖子上还有个鸡蛋大的鼓包。讽刺的是,他的外号居然是“漂亮宝贝儿”。贝尔说船已经离开亨利角,目前正在弗吉尼亚州汉普顿附近。

第二天,船只原地不动。麦克心中焦躁不安:究竟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一定有人上岸搞来了补给,当晚从厨房里飘出了烤鲜肉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香味把犯人们折磨得抓心挠肝,麦克的胃一阵痉挛。

佩哥问:“麦克,我们到了弗吉尼亚会怎样?”

“被人卖掉,给买主干活儿。”

“咱们三个会卖到一处吗?”

麦克明知希望渺茫,但不忍明说。“也许吧。希望如此。”

佩哥静静琢磨着麦克的话。一会儿,她又战战兢兢问道:“谁会买咱们?”

“农民,种植园主,家庭主妇……想找人干活儿,又不想多花钱的人。”

“没准儿谁把咱们三个都买了呢。”

一个矿工跟两个扒手,谁乐意把这些人买回家?麦克道:“兴许咱们的买家都离得不远。”

“要干什么活儿?”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农活儿,打扫,盖房……”

“那就跟奴隶一样。”

“只干七年而已。”

“七年,”佩哥不无凄凉道,“我都是大人了!”

“我都要三十了。”麦克道。似乎都要人到中年了。

“会挨打吗?”

肯定会,但他没有实说:“只要我们努力干活儿,管好嘴巴,就不会挨打。”

“卖了我们,钱归谁?”

“归乔治·詹米森爵士。”高烧令麦克疲惫不堪,他不耐烦道,“有些破问题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佩哥伤心地背过身去。科拉道:“麦克,她心里害怕,所以才没完没了问同样的问题。”

麦克心里难过,我也怕啊……

“我不想去弗吉尼亚,”佩哥道,“要是船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科拉苦笑着问:“难道你喜欢这种日子?”

“就像有父母在身边……”

科拉紧紧搂住她。

次日清晨,船再度起航,一路顺风顺水。当晚,麦克得知他们很快将到达拉帕汉诺克河口。由于遭遇逆风,船在当地滞留了两日才继续前进。

高烧慢慢减退,麦克的体力有所恢复,偶尔也能上甲板活动活动。船只一路逆流而上,麦克也第一次见识了美国风光。

河流两岸树林密布,农田辽阔。偶尔会出现一处码头,一段空旷的河岸,或是一片草坡,草坡上兴许还有栋大房子。码头周围可以看到许多大桶,都用来运输烟草。他在伦敦港口见人卸过这东西。人们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横渡大西洋,从伦敦来到这里,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多数劳作田间的都是黑人。马匹也好,狗也好,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分别。然而落在船上的鸟儿模样却十分新奇。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多,有“蔷薇蕾”这样的大商船,还有很多小型船只。

短暂的观光过后,接下来又是暗无天日的四天。然而麦克已将所见的一切——阳光、行人、树木、草坪还有房屋——全部深深印在脑子里,如同珍贵的纪念品。他想离开“蔷薇蕾”,想在外面的世界信步游荡,想得几乎望眼欲穿。

最终,经过了八个星期的漫长煎熬,船终于停靠在目的地弗雷德里克斯堡。

当晚,犯人们总算吃了上了一顿现做的饭食——鲜肉土豆玉米汤、鲜面包外加一夸脱啤酒。久违的新鲜食物加上浓烈的啤酒让麦克的身体难以消受,一整夜肚子里翻江倒海。

第二天清早,犯人们十人一组被带上甲板,弗雷德里克斯堡就在眼前。

船停在一条泥河中,四周有几处河心岛屿。沿岸是一条狭窄的沙滩带,水边树木繁茂,其后陡然向上便是城镇区。当地可能也就一两百居民,规模比麦克的家乡霍克村大不了多少,但这里却更加欣欣向荣,白色、绿色的木屋随处可见。对岸上游处是另一个镇子,听人说叫作法尔茅斯镇。

河上船只穿梭不绝,像“蔷薇蕾”这么大的还有两艘,此外还有几条小型的沿岸商船和平底船。一艘渡船往返于两个镇子之间。岸边的人们忙碌着卸载货物,滚木桶,搬箱子,在货仓进进出出。